赵万里《中国版刻图录》中所谓景佑本《汉书》
谈到这一问题,我们还需要注意的是,这个颜师古注本《汉书》,所谓景佑本等旧本本是题作“秘书监上护军琅邪县开国子颜师古注”,可建阳书坊蔡琪家塾刻本和元白鹭洲书院刻本,却改题为“唐正义大夫行秘书少监琅邪县开国子颜师古集注”。其间“注”与“集注(注)”一字之差,实际上体现出颜师古注本的不同性质。
元白鹭洲书院刻本《汉书》(据国家图书馆等编《国家图书馆宋元善本图录》)
所谓“集注(注)”者,如晋灼《汉书集注》,又如傅瓒的《汉书集解音义》,体例都是广泛征引前人旧注旧解,间下己意。还有裴骃的《史记集解》,性质也是如此,其书即如裴氏所自言:“以徐为本(案指徐广《史记音义》),号曰‘集解’。未详则缺,弗敢臆说。人心不同,闻见异词,班氏所谓‘疏略’‘抵捂’者,依违不悉辩也。”(裴骃《史记集解序》)一句话,述而不断,广陈异说而已,而这就是“集注”、“集解”体的基本特点。
然而,由前述题“颜师古注”本对著述性质的表述形式上看,这书是“注”而非“集注”的属性本来是清清楚楚的,即颜师古的《汉书》注根本就不是“集注”、“集解”的体例,所谓“集注(注)”云者乃出自后人妄改。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师古以太子承乾之命,总先儒注解,服虔、应劭而下二十余人,删繁补略,裁以己说,遂成一家”(《直斋书录解题》卷四),张元济先生以为“师古虽集众人之说,而实一家之言也”(张元济《校史随笔》之“颜师古叙例”条),即谓颜师古乃是折衷诸说以成一家之言,自然无须一一罗列诸家姓氏。
另一方面,关于蔡注与颜注的优劣,近人因偏嗜所谓出土文献,类皆喜新厌旧,往往抑颜扬蔡,过甚其辞。说者所陈蔡本佳处,要之有二。
一是所引旧注,较师古为多。然而颜师古其人本亲见蔡谟据以成书之傅瓒《汉书集解音义》,既谓蔡谟“意浮功浅,不加隐括,属辑乖舛,错乱实多,或乃离析本文,隔其辞句,穿凿妄起”,而当时蔡注尚且通行于世,颜氏不得肆意诬白为黑,因知其间必多有失宜之处;况且审度敦煌写本所见颜注失收的旧注,多较浅显易明,颜师古固宜弃置不取。
其实,颜师古《汉书》注较之傅瓒《汉书集解音义》原文多有删削,并不是非要等待敦煌藏经洞开启才能够知晓的问题。昔清人姚振宗在研究傅瓒所引《茂陵书》时即已指出,唐人司马贞曾推测此书“亡于西晋”,而“裴骃《史记集解》中引瓒说亦间有《茂陵书》数条,《唐六典》卷十九注又别出一条”,《史记集解》和《唐六典》虽然都是东晋以后的著述,实际上却是从傅瓒的《汉书集解音义》转引,从而“知今本《汉书》刊落臣瓒《音义》不少矣”(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卷二“茂陵书”条)。就学术著述手笔高下而言,不拘古今中外,从来都不是多多益善,贵在善于去取而已。
二是多清楚引述前人旧注,足知颜注所本。案从今日保存史料角度来看,这固然是蔡注优长于颜氏注本的地方,但蔡谟“全取臣瓒一部散入《汉书》”,正是因为他不善裁断,而颜注不记主名,未必不是另行参考有其他文献而综合裁断的结果。须知颜师古家本世族,学有传承,乃祖之推所撰《颜氏家训》,就涉及许多对《汉书》词语的解说,王利器先生已经指出“大颜(案指前述颜师古叔父颜游秦)、小颜(案指颜师古)之精通《汉书》,或多或少地都受了《家训》的影响”,颜师古注中有不少地方,“都暗用之推之说,尤足考见其遵循祖训,墨守家法,步趋惟谨,渊源有自也”(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卷首《叙录》)。颜之推另外还著有《证俗音字》五卷(见唐颜真卿《唐故通议大夫行薛王友柱国赠秘书少监国子祭酒太子少保颜君庙碑铭并序》,即所谓《颜氏家庙碑》),其书虽然久已失传,但《颜氏家训》中所列《音辞》一篇,即专论读书字音,并谓“吾家儿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云为品物者,未考者,不敢辄名”(《颜氏家训·音辞》)。当师古少时,颜之推尚且在世,这种家教,对颜师古训诂音释《汉书》文字,都会有直接关联(颜师古注《汉书》援用乃祖、乃叔成说,这本是阐扬颜氏自家的学问,更谈不上掠之以为己说的问题)。因此,对蔡、颜两注本间这一点区别,也不宜简单地轩轾高下。
至于唐写本的文字与通行颜氏注本互有优劣,这本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更不能依据残编断简之二三是处,即信口贬抑传世颜注。后世颜注行世而蔡注废弃,这本身就是学人选择淘汰的结果,是颜注优于其他注本最有力的证明,没有理由对此视而不见。宋庆元年间建阳刘元起书坊刻本开列有所谓宋祁校本曾经参考过的旧本,列居首位的是一种“颜师古未注以前”的“古本”,这最有可能就是蔡谟的注本。宋人大量印行颜师古注本而不用蔡谟注本,便是基于对二者优劣的审度判断。
基于上述认识,我们现在阅读《汉书》,自然要首重颜师古的注解(尽管如前所述颜注也存在很多谬误)。在此基础上,再参照诸如敦煌发现的唐代写本等早期版本和注释(日本亦存有几种唐写本《汉书》残卷)。
日本东方文化学院影印清嘉庆刊《拜经堂丛书》本臧庸辑隋萧该《汉书音义》
需要注意的是,与颜师古时代相近,还有一批注释《汉书》的著述,如前述颜游秦《汉书决疑》,姚察《汉书训纂》;见于《隋书·经籍志》著录的还有隋萧该的《汉书音义》,等等。这些著述也都有重要参考价值。如萧该《汉书音义》所称引服虔、应劭乃至晋灼、臣瓒等汉晋旧注,即多颜师古注中所未见者,其文献价值自不在敦煌唐写本之下。此书今通行有清人臧庸辑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两汉书订补文献汇编》收有此臧庸辑本)。近人王欣夫(名大隆,以字行)复从唐僧慧琳《一切经音义》以及日本《和名类聚抄》中辑得六十余条,写入所著《庚辛稿》卷二(收入《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需要时可以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