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北京,与当前社会变迁和经济转速变化密切相关,每个人都被裹挟在时代洪流。”
撰文|夏文欣
编辑|翟文婷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逃离一线的故事就像绿草生长,总能冒出来。
故事的内核大同小异,一线城市高压,工作挤占生活,个体脆弱,一旦突发某个意外,抗风险能力差。尤其被媒体反复渲染的35岁+的中年人,对未来的危机感和不安定感,是他们逃离的最大动力。
数字也在印证故事。
2022年末,北京市常住人口为2184.3万人,比上年末减少4.3万人。其中外来人口的占比相比2021年,也有所下降。
但有时候,故事和数字都可能是片面的,甚至带有迷惑性。
过去一段时间,「新莓daybreak」专访了三位曾经在北京工作生活的人,有年薪百万的游戏工程师,有坐拥千万价值房产的企业老板,还有初入职场的小年轻。最近一年左右,他们都选择离开了北京。
他们的选择,与当前社会变迁和经济转速变化密切相关,每个人都被裹挟在时代洪流。但如果你正在思考同一个命题,不论是谁的故事,对你而言,都不是参考样本。
就像电影《大河恋》里的哥哥和弟弟,尽管选择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路径,但生活不能有两个结局。大河只朝着一个方向。
放弃高薪和北京户口
当王诚放弃北京户口,辞去年薪百万的工作,考虑回乡生活时,他的父母差点崩溃。
父亲暴跳如雷,怒斥他是「不肖子孙」。在老家,大学生回村会被人嘲笑,何况王诚是北大硕士,父亲不愿意儿子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母亲没有发火,但自从知道儿子的想法之后,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王诚是福建人,同村的人基本同宗同族,出门都是熟人亲人。王诚是全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上北大,并且留在北京工作生活的。家族的晚辈以他为榜样。在教育其他孩子用功读书,将来留在大城市时,他就是最佳示范。
母亲睁大眼睛,提高嗓门,「现在他说在北京待不下去要回来,村里小孩怎么想?他表舅家两个孩子知道了,要讲读书无用,不如打工。简直是在败坏风气,危害下一代」。
但王诚心意已决。不论什么原因都不能阻止或改变他离开北京的想法。
2018年,王诚从北大软件与微电子学院硕士毕业,之后他成为一家知名游戏公司的算法工程师,成功赶上了互联网兴起的浪潮,可以说是幸运的。
工作第一年,王诚就获得了10万元的奖金,他用这笔钱重修翻新了农村的老宅。同族宗亲纷纷赞扬,「王诚这孩子有出息,在北京研究高科技,赚不少钱呢」。
王诚承认,每每听到这些被人称赞的话,那种人性被称作虚荣的东西是不自觉会冒出来的。
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或者冥冥之中一切都被标好了价格。
身处游戏公司,他背负一种沉重的压力。高KPI,日夜颠倒的作息,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身体和精神都被挤压得透不过气。
游戏行业的急功近利,导致大家不断抄袭和模仿,缺乏真正独创性的思考和探索。甚至他自嘲,「我就是一名CV工程师,每天的工作就是Ctrl C()加Ctrl V(粘贴)」。
报复性消费成为王诚最重要的宣泄手段。他平时独自在出租屋里煎牛排、开红酒,为自己准备浪漫的烛光晚宴。甚至花近万元购买磁盘阵列,搭建自己的私有云存储服务器。对了,他还买了一架电子钢琴,尽管他并不会弹。
王诚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出现了问题,需要做出改变,却无从下手。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选择。加班到深夜,他经常思考应该当鸡头还是做凤尾这道古老的问题。
最终刺痛王诚的是一则官方发布的新闻。
2021年8月,一则《2020年北京市外来新生代农民工检测报告》发布,其中将从事信息传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的就业集中于劳动密集型行业定义为「新生代农民工」。王诚很自动地对号入座。
他的第一感觉是被冒犯了。毕业于北大,这几乎是国内顶级高校,从事的还是高薪高科技工作,怎么就变成了农民工?
但王诚仔细一想,这样划分似乎也合乎情理。
过去的农民工,在物理世界中添砖加瓦,构建高楼大厦供人居住使用;现在的程序员,在虚拟网络上编译代码,形成应用产品供人消费娱乐,只不过工作场合从基建换到了互联网。
那天,王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熄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从小到大,他一直将「知识改变命运」视为人生信条,深信只要努力就必定有所回报。现在突然觉得,一道鲜明的鸿沟始终摆在面前,无法跨越。
另一个引发他逃离北京的导火索,说来讽刺,竟然是因为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北京户口。
就在当年10月份,公司找到王诚,可以帮助他解决北京户口,前提条件是需要签订长期服务协议。
这是一个十分诱人的福利,甚至可以惠及下一代升学、医疗等生活。代价是长期服务当前公司,且与北京这座城市深度绑定。从提交资料到真正完成落户,至少需要两年左右的时间。
然而,异地恋的女友说她不会来北京。女友在县城是一名体制内教师,工作稳定。她向王诚发出警示,「假如你落户北京,我们最终可能会分手」。
女友的话让他内心剧烈摇摆,「在北京,富贾遍地,即使你年薪百万,也不会被看作是有地位的人。与之相比,来我们县城发展或许更好,以你的履历一定能在这里另博一番天地」。
听到此处,王诚不但没有意想中的狂喜,反而陷入深深的失落和压抑。在一些人看来,他有些无病,他拥有的一切可能是很多人追求一生都很难实现的。
同事也建议他先抓住时机落户北京,给自己多一个选择,即使将来另有打算也可以再把户口迁出。这应该是大多数人不假思索的选择,或者是依从现实的决定。
受到女友意见的影响,王诚不但没有要北京户口,还向公司提出了辞职。
王诚第一时间跟父母说出自己的想法,遭到强烈反对。他的内心被撕裂成两半,不知道该如何平衡父母的期望与自己的恋情。找不到最好的答案,他只好暂时选择前往女友所在地——陕西咸阳下面的一个小县城。
在那里,王诚买了一栋带院子的别墅,期望能过上远离城市喧嚣的宁静生活。但王子和公主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只出现在童话世界。县城里的生活,并非事事如意。
王诚发现他所在的县城并没有与算法工程师相关的岗位。每天除了打理庭院,种菜种花,他几乎无事可做,还要费尽心思搞点收入。
每天下午两点,他会准时打开股票软件,这是他目前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根据当月理财情况,平均每个月大概有1500元左右的收益。他运营了一家拼多多店铺,但还在投入阶段,没有回本。
此外,与自己父母关系疏远,始终是王诚心里的一根刺。同时,女友对他们的生活现状也表现出不满,希望他能够寻找一份更为体面的体制内工作,毕竟小地方是个更为复杂的系统和存在。
所以现在王诚的最新计划是参考11月份的全国公务员答案,如果能如愿,既缓和父母关系,也消除女友的顾虑。假如失败,他可能会重新走入职场,在他的设想里,「北大毕业生,起码能轻松进入二线城市的中型互联网公司吧」。
他承认,当初离开北京的决定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现在更不确定这是不是正确的选择。长时间不工作令他十分焦虑。
但他也试图自我安慰,起码现在心情舒畅得多。「未来可以慢慢谋划,不必过于着急,也不要过分关注别人的眼光」。
他还说,正在尝试从平凡中发现闪光点。
我的目标是全职先生
张瑜霖在北京算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还有两套房。但他还是决定离开。走前跟朋友在北平食府吃饭,他说自己其实从未爱过这座城市。
2012年,从武汉大学毕业后,张瑜霖只身一人来到北京。他找到两个朋友,租下一间三室一厅的民宅,开始创业,帮助企业设计画册、产品包装等。
张瑜霖对北京的第一个印象是「房租太贵」。即使现在,他已经拥有两套五环内的房产,从租客成为房东,他仍然认为过高的房租是年轻人最沉重的负担。
当时三居室的月租6800块,第一个月却只进账1300块。那时,一觉醒来,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至少要赚到200元,这样好付房租。那时候年轻气盛,也很拼,即便发烧也不休息。
入不敷出的生活,张瑜霖经历了一年半之久。2014年公司才慢慢盈利。年底时,张瑜霖和他的两个合伙人分别获得1万元分红,尽管房东此时提出上涨房租,他内心依然有种满足感。
之后发生了一件电影桥段一样的戏剧故事,让张瑜霖的创业合伙生涯走到尽头。
2015年夏天,房东一些原因必须收回房子,限他们两天之内搬离,并承诺会按照合同约定赔偿一个月的房租。电话里,房东听上去很讲道理,但也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只给两天时间,到期直接清场。
当张瑜霖回到出租屋里,像被洗劫过一样,家具行李胡乱堆在一起。三个大男人第一次有了用拳头解决问题的冲动。最后还是互相劝慰,理智战胜了情绪。
这件事直接导致两个合伙人的离开。他们突然不知道自己没日没夜是为了什么,被人羞辱,任人驱赶。
「北京太冷漠」是这座城市留给张瑜霖的另一个印象。小地方的烟火气息,邻里相互帮助,遇事有商有量,突然让他们无比怀念。
失去两个信任的帮手,公司岌岌可危。张瑜霖决定坚持下去,重新招聘人手,支出增加,压力也成倍增加。
2016年,他的公司迎来转机。那是移动直播爆发的一年,快手和淘宝直播刚刚起步,但用户基础已经建立。张瑜霖看着屏幕里那些卖货和表演的达人,一个念头闪过,直播设计怎么样?
事实证明,他抓住了一个风口,一切皆能直播。那些logo、签名等设计产品并非实物,但迅速获得用户喜欢,并有人下单。这个举措让公司收获期待已久的现金回报,高峰时期,一天的净利润超过8000元。
张瑜霖的生活也渐渐走上正轨,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2016年到2020年,他不仅购置了两套房产,还利用积分落户政策成为一名「新北京人」。而且,他还在摇号中幸运地中签了稀缺的京A车牌。
但之后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让这一切变得似乎不再重要。
先是奶奶离世,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张瑜霖是奶奶带大的,感情深厚。因为各种原因,他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这让他痛苦万分。之后父亲患上眼疾,导致视力丧失,无法独自外出就医。面对医院复杂的就诊流程,以及堆先进的自助仪器,母亲也搞不定。这些事情都让他产生回家的冲动。
他也试着将父母接到北京生活,但两位老人并不习惯。北京复杂的路况,语言不通的障碍,他们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此时,公司业务也不像之前那样高歌猛进。短视频的兴起,越来越多同行涌入直播间,他们更愿意在推广上投入资金,采用低价竞争策略,现在一个月的利润不及之前一天的收益。多重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张瑜霖做出离开北京的决定。
2022年,张瑜霖卖掉位于亮马桥的一套房,踏上了前往老家湖北麻城的列车。
今年,张瑜霖的妻子在麻城找了一份月收入6000元的工作,而他自己则暂时不打算外出工作,目标是当全职先生,备孕,争取明年升级当全职奶爸。
他算了一笔账,虽然公司业务量不复当年,但依靠线上自然流量,一个月仍可盈利六七千元。他把北京的另一套房租出去,加上车子和车牌的租金,每月还能得到一万五千元左右。这些完全可以满足一家人在麻城的正常生活。
张瑜霖唯一担心的问题是子女教育。为此,他特地了解过相关政策,麻城隶属黄冈市,如果将来孩子成绩优秀,可以考入黄冈高中。这一所历史悠久且极具盛名的学校。
他还了解到,2022年北京市整体高考一本上线率为46.02%,黄冈中学一本上线率高达97%。即便将来孩子考不上黄冈高中,也有应对之策。送孩子去国际学校,或者回北京参加高考。
张瑜霖经常讲起一个故事:他在北京时的一个朋友,通过投资实现了财富自由,不到四十岁就过上了退休生活。早上把两个孩子送去学校,之后他会去沙河水库钓鱼。他还有一个自己的公众号,主要分享投资经历和育儿心得。
这就是张瑜霖想要的生活。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
杨悦离开北京,没有复杂因素,也没有直接诱因,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杭州更好。
杨悦有着一头慵懒的中长卷发,眼睛大大的,脸上总是带着一抹灿烂的笑容,给人以友好和亲切的感觉。她在社交媒体上的头像是电视剧《恶作剧之吻》袁湘琴在万圣节化装成日本幽灵的那张照片。
2018年杨悦来到北京,在一家培训机构从事在线教育工作。她喜欢与学生打交道,单纯,真心换真心。同事关系也简单友好,她跟公司的一位技术工程师李博逐渐相识,恋爱直至结婚。2021年,俩人去杭州度蜜月。
杨悦立刻爱上了杭州。清晨,在西湖边跑步,呼吸新鲜空气,傍晚,在清河坊街散步,品尝当地特色小吃,有种找到新生和滋养的感觉。当即他们俩商量,要不要离开北京来杭州。
李博认真分析了定居杭州的可行性:在饮食方面,李博是安徽人,杨悦不喜辛辣,相信两人能够适应苏杭清淡的口味。住房方面,杭州的房价比北京更友好,两人可以用家里支援的首付,在杭州全款买房。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就业。
2022年初,由于「双减」政策落地,教培行业的K12业务业绩归零,线上课程的全面推广又导致客单价降低,杨悦和李博所在的公司收入萎缩,内部掀起了一股「裁员潮」。李博主动申请裁员名额,拿到N+1个月的离职补偿金。
在此之前,李博已经在杭州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杨悦也非常幸运,教培大环境动荡的时候,杭州分公司竟然有一个合适的岗位,于是她顺利转岗。此前,她已经做好了裸辞的准备。
就这样夫妻俩一同来到杭州。杨悦承认自己只是临时起意,最初只是想来看看这座城市的美景。对于离开北京所带来的损失和影响,以及来到杭州之后的困难,她并没有过多考虑。在她的眼中,换一个城市很简单,只要喜欢就足够。
「人总是对改变充满向往,但又从骨子里感到畏惧」。对于很多人而言,远离熟悉的城市、离开家乡,可能是非常困难的选择。杨悦却认为,只有勇敢地踏出舒适圈,才有机会享受生活的新奇与惊喜。
杭州是生活赐予杨悦的一个惊喜。从北京到杭州,她完全没有适应期。
北京干燥,四季少雨,冬天刮大风。杨悦上班时会经过一个天桥口,每次都吹得走不动路,哪怕只是出门片刻,晚上卸妆时都能擦下一层尘土,刚卷好的头发也很快被吹乱。
相比之下,杭州的气候湿润,之前一年要用掉两瓶润肤露,现在完全不需要。她甚至笑着说,来到这里感觉整个人都变美,仿佛自带美颜滤镜。
幸福指数提高的另一个细节是,通勤时间和成本的降低。从家到单位四公里,20分钟足够。
杭州的服务业发达,成本却低。女生经常做的皮肤护理、头发护理、SPA等项目,店铺装潢非常精致,价格也十分实惠。杭州的医美也非常发达,一些医美项目甚至可以使用医保卡结算。总之在杨悦眼中,杭州是一个完美的地方。
至于未来会不会回北京,杨悦觉得不太可能:「对我们来说,北京只是一个过渡。来到杭州之前,我们也把这里当成短暂的停留地,待上两年后再另外找地方定居。现在,我们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的忠实粉丝,决定留在这里」。
20岁的人努力拼搏,40岁的人云淡风轻,30岁的杨悦,想要的是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