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点下班》
春节临近,打工人正式进入了调休补班周。当休息日被工作占据,假期也好像变成了一种必须用劳动偿还的债务。
随着现代社会生产力的不断飞跃,劳动的意义和性质一直在发生变化。今天的文章,人文学者徐贲将从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切入,反观现代劳动观念的分裂。徐贲认为,对劳动和劳动者的尊敬,依然是今天的社会需要向古希腊学习的内容。
“当有人将‘劳动光荣’的说法运用在今天的世界时,我们更不应该轻易就相信。这样的说法在有的时候,只是一种讽刺和欺骗,用来掩盖不同劳动的性质。”
讲述 | 徐贲
来源 | 看理想《西方的起源:古希腊经典选读》
01.
劳动是一种美德?
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道德观的核心,是人必须辛苦劳动才能获得人生中的宝贵东西。作为一位农民,他所说的辛苦的“劳动”特指农民的劳动。不过,劳动带来的“宝贵东西”不仅仅是粮食这样的财富,还有美德。
赫西俄德是一位劝谕者,他写劝谕诗当然不是为了让大家都去向农民学习干农活,而是为了让大家通过劳动,学会做人的道理。而且,在这部诗作的引言里,他把这首长诗献给了他的兄弟佩耳塞斯,想要感化这位懒惰的兄弟,劝他专心劳动、不要贪心,不要和自己的兄弟争吵。
然而,这种兄弟对兄弟、农民对农民的劝告也同样适合约束君主的行为,因为那些做人的道理是具有普遍性的。君主的分内职责是平息争端、裁决案件、施行正义,所以应该做出公正的判决,以此来敬奉正义,而这样的职责就要求君主正直、不贪心、爱好和平等等。
《封神》
这样的好君主和那些贪婪的国王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差异。好君主能让国家繁荣、人民富足,而坏君主则祸害所有的人。在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里,可以看到,君主能不能履行正义的职责会关系到全体农民的生计,要么是能让他们安居乐业,要么就会导致他们民不聊生。
这些内容,可以说是《工作与时日》里关于“工作”的部分,那么,关于“时日”,赫西俄德又有哪些建议呢?
老实说,这部分内容稍微有点迷信。和中国的黄历差不多,古希腊人也有一套相当复杂的迷信体系,用来判断每个农历月的哪几天最适合干哪些事情。赫西俄德是这么说的:
女婴出生在哪一天比较好呢?尽量不要在第16天,这一天是不吉利的。如果想怀上一个女孩,在第13天尝试是个不错的选择,那一天也是驯服驴子和斗狗的好日子,所以可能会很忙。男婴出生在哪一天比较好呢?那就选择每个月的第10天。还有,第9天是打开葡萄酒桶的最佳日子,千万不要在第9天喝得太多,免得耽误了第10天该办的事情。
这样的时日安排听上去有点滑稽,但是却代表着一种古代的智慧,也就是说,凡事都有该做和不该做的时间,这是顺应自然秩序,人不要跟自然秩序不一致。《圣经》传道书第三章里也有类似的说法,它写到:“天下万物都有一个季节,一个万事俱备的时间。一个出生的时间,一个死亡的时间,一个种植的时间,和一个连根拔起的时间。”
《小森林 冬春篇》
在荷马史诗《奥德赛》里,奥德修斯回到家里后,劝他的妻子泊涅罗泊和他一起上床休息的时候也说过,“(人不能)不眠不休/因为什么事情都有一个时辰和时间/我们在赋予生命的地球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
在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里,一个好农民的“好”,在于他能践行一种和自然、自然正义保持一致的秩序,这和孟子的思想也有一点像。农民劳动的意义不仅在于能多打粮食,多生产果蔬,为国家多做贡献,一个好农民不只是一个会种田的人,而更是一个行天道之人。
事实上,只有坏君主才会把农民当作完成生产任务的奴民来使用,在坏君主眼里,不能替君主完成任务的农民,和牲口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02.
农民劳动与宗教观念的融合
为什么古希腊人认为农民的劳动会带来美德?为什么他们那么相信凡事有该做和不该做的时间,人要顺应自然秩序?这些,其实都和他们当时的宗教观念有关。
法国著名希腊学家威尔南在《希腊人的神话和思想》这本书里指出,赫西俄德的农民美德必须放到古希腊宗教信仰的背景中去理解。在古希腊,农民的劳动和工匠的劳动是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只有农民的劳动才能带来美德。
古希腊的宗教礼仪观念细致入微,农民的劳动也和它融合在了一起。这里就不得不提农民的保护神得墨忒尔。她是第二代众神之王克罗诺斯和天后瑞亚的第二个女儿,是司掌农业、谷物和母性之爱的地母神,也是奥林匹斯十二神之一。所以,农民的劳动也被称为“得墨忒尔的劳动”。
《麦田》
得墨忒尔是黑铁时代的神,她和黄金时代的种植之神不同。黄金时代的种植之神的职责是分发馈赠品,但是得墨忒尔更像是通过她和人的联系来保障一种规则性的秩序,那就是,无论是在打谷场上簸扬打麦,还是在石磨中磨粉,有劳动才有收获,一滴汗水一粒米。
和今天的人不一样的是,古希腊农民付出辛苦的劳动让小麦增收,他们并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土地上运用某种耕种技术,也不觉得是在从事某种职业,而是深信自己是在服从一种严格的人和神的关系法则。
对他们来说,劳动是精神生活的形式,也是一种为了祈求正义而履行的宗教体验。这种体验不是在节日的盛典中激发起来的,并没有热烈的场面,而是通过竭尽日常劳动来渗透到整个生活中的。
包括刚才提到的古希腊人极其迷信的时日安排,每件事情都应该用合适的形式按时完成,这种远古希腊农民的田间法则,所有的细节也都融合在宗教礼仪的观念之中。当布谷鸟开始鸣叫的时候,播种的季节就到了,这时,农民手上拿着耕地用的犁向宙斯和得墨忒尔祷告,祈求小麦成熟的时候能有沉甸甸的麦穗。
农民在一年的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有礼数。比如,不要在一个月上旬的第13天撒播,因为那这天是移栽的日子;如果想要给猪和羊做手术,那就得选一个月的第8天来做,因为这一天适宜于磨刀和动刀。
知道这些事理的农民会不怕辛苦,努力劳动,为什么呢?《工作与时日》里是这么写的:“为了不致冒犯神,他向神咨询,以避免所有过错。”
在这样的劳动体验之下,劳动者对神的正义是有信心的,这就是农事活动的内在精神。农事活动并不是一种想要通过技术手段获得实用价值的行为,确切地说它是新的宗教行为和体验方式。人生产谷物,通过自己的辛劳和努力,得以和神相交流。人因为劳动而受到神的眷爱。
《随风而逝》
公元前5-4世纪的雅典军事家和文史学家色诺芬,在《经济论》(Economique)里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认为农民从事的不是一种所谓的“职业”。农业,首先是可以让人表现某种善和美德的事业。
这要求农民仅仅有才能和天赋还不行,重要的是能运用它们,只有实践才成其为美德。而积极的德行不可能来自懈怠、懒惰、无所用心的生活,它来自充沛的精力和忙碌的劳动。
03.
农民和工匠劳动的区别
在古希腊,人们认为只有农民的劳动才能带来美德,工匠不行。首先是因为,从工作环境上来看,工匠的工作要求他们只能过家居的生活,他们得待在作坊里或炉火旁。这种场地不利于运动,会让他们身体衰弱,而闲散的生活也会让他们精神懈怠。
农活正好相反,从事田野里劳动的人身体健壮,不会害怕疲劳和艰辛。它和士兵的战斗生活、军事生活比较相像,都是“男子汉”做的事情。波斯帝国创建者、阿契美尼德王朝第一位国王居鲁士大帝(Cyrus)曾经对人说过:“我没有一次不是在战场或田间挥汗如雨之后才用餐的。”
一旦遇到,农民和战士相像的地方就凸显了出来,同时,和工匠的区别也更加明显。农民会用武器来保卫自己的土地,而工匠们由于职业环境的影响则不想战斗,他们会选择平静地待在家里,这样既不用付出什么努力,也没有什么危险。
《野梨树》
对于工匠来说,技术是绝对重要的;但是,农活或打仗则正好相反。农活和打仗都要依赖于神的恩典,神的眷顾对于他们的成功来说是必须的,而且有着决定性的作用。战士们出征之前如果不向神献祭、不通过神谕寻求神的意向,就变成不可想象的事情。农业活动也是这样,明智的农民应该向神行祭奠之礼,祈求神关照果树和谷物。
要强调的是,这种祭礼不是从外部附加在农业劳动之上的,而是说,耕种土地本就是一种地道的祭礼,一种和众神最恰当的交流形式。在古希腊人看来,“土地是具有神性的,它将正义授予那些能够懂得正义的人。耕种土地最好的人,就是行祭礼最好的人,神也就赐予他最多的恩典”。
这也就是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里说的,尽到自己的职责、从事艰苦紧张的劳动能让人获得声望、取得自身价值,因为这些活动把劳动的人和神联系起来。
04.
劳动观念的分裂:
是美德,还是惩罚?
古希腊人这样看待农民的工作,我们今天是没办法做到的,甚至是难以想象的。因为,只有在当时的宗教背景下,农业劳动才有特殊的意义。不过,这样的劳动观对我们今天理解劳动,尤其是繁重的农业劳动,依然是很重要的。
从古希腊反观今天,我们发现,农业劳动一旦失去了宗教特性,就丧失了它特别的尊贵地位,不再被视为善和美德。一旦变成这样,农作也就变成一种奴役性的低下劳动,甚至沦落为一种人身操控的手段。
《辛德勒的名单》
其实,低下的农业劳动所要求的无非是消耗体力,付出极大的劳动,但是最后得到的只是少得可怜的酬劳;因为这样,农民总是贫穷的,这又导致他们无法获得更多、更好的教育,没有办法通过知识、技能来改善生存处境,所以他们不得不在卖苦力和贫穷之间一代又一代恶性循环。这就是农民的宿命。
更吊诡的是,到了今天,劳动甚至还会成为一种惩罚手段。比如,关押在“劳动改造营”里的罪犯需要进行一定量的奴役劳动。在电影《辛德勒名单》或者是《集中营里的一日》(又名《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和《古拉格群岛》里,都可以看到对这种残忍劳动惩罚的描绘,非常恐怖,触目惊心。
而且,进行奴役劳动的同时,惩罚者还会极度克扣食物,目的就是让改造人员有大量的体力消耗但是得不到补充,这样才能提高惩罚效应。再加上看管人员的体罚和打骂,这样高压下的劳动改造完全可以摧毁任何一个人的自尊和道德感,有效地训练奴性和奴隶。这样的劳动,是完全不会让人获得赫西俄德所说的那些善行和美德的。
在我们生活的现代世界,人们对劳动的观念是极其分裂的,一方面我们赞美劳动的光荣,另一方面我们心里其实看不起劳动,尤其是那种吃苦流汗,但是报酬很少的辛苦劳动,更不用说那种作为惩罚手段的“改造”劳动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远古故事里的劳动都是受人尊敬的,《圣经》里的亚当和夏娃,因为犯了错被被逐出伊甸园,在那之后,他们必须通过辛苦的劳动才能活下去。当时,上帝对他们说的是,“你必须以额头的汗水换取面包”。这就是一种惩罚,而不是赫西俄德所说的荣耀。
可悲的是,我们似乎处在一个和《圣经》时代相比,并没有太多进步的时代。美国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史学教授达林·麦马翁(Darrin M. McMahon)在《幸福的历史》(Happiness: A History)这本书里指出:
千百年来,劳苦工作一直被看作是一种惩罚,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是上帝对亚当之罪的诅咒。人们脸上的汗水是永恒的提醒,标志着上帝对人类的惩罚,那就是必须在伊甸园外布满荆棘的贫瘠大地上劳苦耕种,才能吃饱穿暖”。
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欧洲社会曾经禁止贵族用双手劳动,因为真正的上流生活是不需要劳动的。一直到马克思,才出现了一个新的观念,那就是,人类的劳动可以为我们带来救赎,“因此,一般人竟然会认为——甚至期望——工作能够维系他们的幸福,即工作以其自身的理由成为满足之源泉”。
但是,在大多数人都在为工作奔波、忙碌的当下,马克思所说的并不是现实,虽然不能说是一个谎言,但最多也只能说是一个渺茫的希望。
《革命之路》
所以,面对任何观念,我们都需要注意到它和实际情况的区别。当我们把“劳动分工”的说法运用在古代世界的时侯,必须十分谨慎,比如农民,他们从事农业劳动,并不一定是以此作为职业,可能是在完成一种宗教祭礼。而当有人将“劳动光荣”的说法运用在今天的世界时,我们更不应该轻易就相信。这样的说法在有的时候,只是一种讽刺和欺骗,用来掩盖不同劳动的性质。
在现代社会,劳动的组织化和条理化已经十分发达了,也被看作是人类活动的唯一形式。但不管在哪个社会,都仍然存在着一些事实上的下等群体,就算人们对他们没有直接地表现出歧视,也还是会在心底里瞧不起他们从事的劳动类型。
在有的国家里,甚至从古到今,农民从事的劳动从来都是被人瞧不起的,他们从来没有机会成为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中所说的农民。在统治者眼里,他们只是那种和马、牛、骡子、毛驴一样的生产力资源。他们总是被欺骗利用,予取予求,但是从来没有被当作真正的人一样受到尊重。
虽然赫西俄德的时代离我们已经很远了,劳动神圣的概念也缺乏现实的宗教土壤,但对劳动和劳动者的尊敬,仍然是我们今天的社会要向古希腊学习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