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e 离职后去米兰读书,名字后面多了一个令人歆羨的后缀:Mee(暑假版),而这个暑假已经持续了178天之久,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在这个暑假里,她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
那些30岁裸辞出国留学的大女主剧都是假的啊啊啊啊啊!
以下是Mee的自述
三十岁这一年,我选择了裸辞留学。
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七年,不够让我懂得这个城市,但足够让我觉得懂得了这个城市。坊间的夫妻到第七年都开始痒了,即是这种痒,让我决定离开北京过另一种生活。
从“世界很大我要去看看”,到“妈妈人生是旷野”,互联网从来在讲同一个故事。我也想像女明星云淡风轻,说听不见社会时钟的响,但事实是这口钟震耳欲聋,吵得我睡不了一个完整的觉。良辰已剩不多,该去看看美景了。因为世界很大我要去看看,而妈妈,人生是旷野!
面签的时候边上的大叔听到我要去意大利留学,脸上露出了真实的困惑:去意大利能学什么?我没办法向他解释,我是受《Eat, Pray and Love》荼害的一代,相信都市女性治愈中年危机的方式,就是去印度灵修和去意大利吃披萨;况且我喜欢卢卡瓜达尼诺,喜欢后院有个无所事事随时可以跳进去的泳池,我甚至为此在手臂上纹了个桃子,提醒自己记得跳进泳池。
意大利就是那个泳池,现在我要跳进去了。
我拖家带口地离开北京。家是三只23公斤重的箱子,口是一只七岁的猫。年逾二十八,我没有购买留学生机票的资格;我花三千块购买额外行李额,再花一千五购买猫的机票,这趟单程机票加总花掉了两万块,但我不在乎了。体面的工作,家人般的朋友,一段看似坚固的生活,为了离开,我的付出早已超过了计数。
我们总是在幻想一件事:重新开始。这通常是一个故事的大团圆结局。
但这通常也会是另一个故事的灾难性开头。
留学生活
一个理论是:当你环顾左右都找不到一个,那么很大概率你就是那个。
但三十岁留学的境况是另外的一种:你坐在教室,发觉自己被围绕,就连讲台上的那个也不外如是。这个老师仿佛一个演技拙劣的实习生,不想上班的居心五米开外也看得见(“天呐,他竟然花整整一节课来检查作业,这样的课上一次见,还是在小学”)。
我怀疑自己也是中的一个,不然我没道理坐在这里。
上学变得很像上班。到岗,打卡,钻进厕所间抽烟,看秒针一针针走过去。他们说的是对的,欧洲的时间确实过得很慢。
欧洲的时间很慢,慢到我不得不看清生活本身是件什么事情。告别淘宝、盒马和外卖,每顿饭都需要我的身体力行。去中国街买油盐酱醋,去超市亲手挑一颗没长芽的土豆,去肉铺称半斤猪腹肉。煮饭、洗碗、扫地、拖地、清理猫砂、清理下水槽的头发、垃圾分类。出门和门卫寒暄,塞小费,让他下次不要再丢掉我的快递;和邻里交际,说明门口的纸箱次日早就会丢掉,不要再打电话报警了。与此同时,我另一半的行李正在漂洋过海,已经漂洋过海了四个月,就像生命中的那个人一样,冥冥中我知道ta不会来了,而我居然还在等待。
对,我来旷野找的是人生,但来的是生活。
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摸到后颈一块皮肤。那里原本有块莫名其妙的湿疹,三十年来都呆在那里,现在居然又莫名其妙地痊愈了。天呐,这个自来水烧开都无法饮用的恶毒城市,竟然悄然地治好了一些疾病。我开始生出一些没有根据的希望,希望我心灵上某部分的残缺,也正得到治愈。
生活在继续。
旅行博主
我在7月辞职,此后我就把微信名的后缀改为“(暑假版)”,等到夏天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改掉,当人问起,我回答说没有工作的人从此就站在人生的夏季,我的假日一望无际。
秋天我在西西里,后院的泳池已经凉到不能说跳就跳。我为《白莲花度假村》来到陶尔米纳,另外的一百万名游客也慕名而来了。我站在人头攒动的巷中,想这部剧实在有个可以呼应的隐喻:这是趟美丽的假期,而假期中的一个人将会死掉。
冬天我在北欧,周杰伦和昆凌也是,不知道北欧对他们怎么样,对我是欠佳。我把牢骚发在社交网络,收获五万点赞,一时间,采访、商务和媒体授权纷至沓来。我糊里糊涂,正式挂牌成为了一个旅行博主。现代社会,如果生活给我柠檬,我就把它榨成汁,然后在小红书上开设一个摊位,并且祈祷生意兴隆。
我在北京干了七年的媒体,从旧的干到新的,从国企干到外企。我会错过母亲的生日,但不会错过任何热搜和爆款;我买了一块 Apple Watch,不是为了健身,而是为了哪怕在睡梦中,也能被客户的来电震醒;过年时我在家边上租了个民宿,因为这样我就能不被家人打扰,专心地加班了。这是我最后一根离职的稻草。
好笑的是,现在我到了外国,又干起了自媒体。
我一天能收到十个品牌的好友邀请,我谨慎甄选,规划排期,策划创意。我完成初稿,然后改稿,改稿,改稿,与品牌抗争,接着改稿。在某一个极尽波折终于确认发布的早上,我感到了这种无比的似曾相识:这一切为什么这么熟悉?
人站在欧洲旷野,旧生活又再次扑了上来。赫拉克利特说的,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许我从来不曾成功游到岸上。
旧的世界
二三月云集一系列时尚盛事,米兰时装周、巴黎时装周、瑞士表展……旧同事一批批地登陆欧洲,我作为流动地陪前往欢迎。你过得怎么样?这个问题比白人的 all talk 肯定更蕴含了真心,但也同样地难以回答。
不错啊,最后我说。这三个字的意思是,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听我说吗?没有的话就算了。
作为旁观者,看着旧同事们忙进奔出的样子,感觉微妙。有点像往生的人看阳间,那些焦灼我都有共感,但再也与我无关。他们羡慕我是无事小神仙,我羡慕他们有事可做,痛苦也可以来得具体一些。
工作的时候尚可以憎恨工作,不工作了,应该憎恨什么?旧同事 Simon 对我说,“我原来觉得你离开北京会不那么讨厌活着,结果欧洲只是撤离其他要素,让你比较纯粹地讨厌活着。”没有比这悲伤也更准确的判言了。人总是需要幻想出一个敌人,而生活就是与之抗争。旷野上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旷野就是一无所有。如果你决定在旷野上定居,就要做好与一无所有为邻的准备。我每天醒来,带一丝淡淡的没有名目的愤怒,知道世界之大随我可去,但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往何地。
三月初,金子邀请我写一篇稿件,金子说,你的故事有趣之处是在于,大家都觉得你去了天堂,但天堂的日子好像并不符合所有人的想象。
我答应了,并问她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革命之路》。
影片中莱昂纳多和凯特继《泰坦尼克号》后再度合作,饰演一对行到中年的美国夫妻。他们囿于生活的困局,视欧洲为最大的救星:只要搬到欧洲,一切都会变好的。妻子不断地这样劝说丈夫。一直到影片的最后,两夫妻也没能成功搬到欧洲,欧洲成为了一个永恒的盼望。
我倒是帮他们实现了这个永恒的盼望,但一切并没有变好。那么接下来,我该去往哪里?
去往何地
“往前走,别回头”是个近几年火热的呼声。现代人太难了,不能走下坡路,回头路也不被鼓励。人有没有可能永远走一条向前和向上的路?
某个周末,我在意大利和瑞士的边境滑雪。那天起了大雾,雪面松软,伴有结冰,的确不是最好的滑雪天,我糊里糊涂从中级道滑到了高级道,并只能硬着头皮滑下去。
站在一条肉眼看近垂直的陡坡,如果天气晴好,我能看得见山下的村落,但今日大雾,我能看得见的只有脚下的三米路。然后我发现——我也只要滑好脚下的三米路就好了。
我有自信不会在三米的路上摔跤,而人生也不过是一段段三米路的组成。
埃德加·劳伦斯·多克托罗在提到写作时也有类似的说法,这一切就好比开夜车——你永远只能看到车前灯照到的地方,但你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横穿整个国家。
我来到欧洲,有了下一个想去的地方,我去到那,发现仍不奏效,依然会有下一个想去的地方。运气好的话……运气好的话,我会通过这样的方式横穿整个地球。
策划:GQ实验室
新媒体副总监:金子
美术副总监:aube
撰文、图片提供:mee(暑假版)
插画:小蓝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