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的情况也不乐观。虽然学术精英热情高涨,但整个高校教师队伍的科研积极性却明显下滑。图1对比了全国不同类型机构中研发人员的投入强度(研发折合全时人员当量/研发人员数量):有别于科研院所相对稳定的表现,高校教师的科研强度在生师比变化不大的情况下呈持续下滑。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大学老师会选择“躺平”?一个原因是高校对学术精英的迷恋与追逐,导致内部资源分配失衡,各种官方人才项目的年龄要求更加剧了这一问题。因为“只要38岁没上优青、40岁没评上杰青……就意味着所有资源跟你说拜拜了。你上了之后就可以有很多资源”。另一方面,学界日益庞大的发表需求、相对有限的期刊资源和基于引用率的期刊评价体系,使全球学术期刊都将学术精英看作重要的选稿标签。这使“学术精英”“院校领导”的身份成为合作发表的稀缺资源。但有幸参与这个“大花轿、人抬人”的过程,并将其转化为职业成功的后辈学者永远只是少数。此时,对绝大多数“科研孤儿”来说,“躺平”反而成了应对不公平竞争的合理策略。
更可怕的是,学校也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了。因为钻进“填表”的“铁笼”太香了:只要努力按照学科评估指标体系来塑造自己的制度框架,激励大家提升“填表价值”,大学就不愁经费支持。由此导致今天中国高校学科建设中的诸多乱象。比如人才与成果评价的“以刊评文”问题,就与很多高校自主评价能力不足有关,这使其只能将评价权力交给学术期刊,也就把“代表性成果评价”“按贡献评价”等政策指向挡在了“最后一公里”。再如高校学科建设和人才招聘中的“按表布局”现象,根源也是指标式评估对“学科结构的优化、学科方向的凝练、学科组织模式的创新”等全局性议题的漠视。这就使高校领导更愿优先发展容易出“成果”的学科和学科分支,进而塑造了学科之间甚至学科内部各分支之间的“鄙视链”,也拉大了高校研究与现实需求之间的鸿沟。而“按表布局”形成的人才结构和干部队伍,不可避免地构成了小众学科和实用主义研究范式“破五唯”的阻力。
▍“任务导向”逻辑的复兴:“破五唯”如何破局?
尽管在大学中持续扩散近二十年,但“数量导向”从未取代“任务”在决策者心中的地位。上世纪90年代,科技体制改革告别“危机驱动”,工业研发体系历经深彻改革,但1999年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事件了中国政府对任务导向型研究的投入。2006年的自主创新战略进一步推波助澜,并以重大专项等形式使高校重返国家任务。新时期以来,总每次谈及科技工作都会强调“需求导向”、“问题导向”和“国家战略导向”。从某种意义上讲,每当面临外部挑战,新中国前四十年的成功经验就会引导决策者重启或强化“危机驱动”的任务导向型研究,并赋予大学更多任务角色。今天,“破五唯”“双一流”“新X科”等理念和相应的政策文件,都充分反映了从层面重新确立“任务导向”的需求和努力。
但“任务导向”的合理性不止源于经验上的有效性,它也不只是“危机驱动”的后果。与“数量导向”相比,“任务导向”是一种追求“有用的科学”的知识生产逻辑:它使科研议程设置、跨界知识流动和复合型人才培养等学科建设环节,都在现实需求的引导下建立起一种“基于产业”的逻辑,并因此获得内生于经济体系的发展动力,以避免自主性缺失、供需脱节等问题。这种由任务或需求驱动,而非学科或学术驱动的学科建设逻辑,使“通过重大科技问题带动,在重大应用研究中抽象出理论问题,进而探索科学规律,使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相互促进”绝非简单的呼吁,更是应对大变局的应然选择。中国过去四十年的巨大变化,又从根本上决定了今天的“任务导向”学科建设逻辑绝非计划经济时期“任务导向”的翻版。
首先,要重建大学与产业界的良性互动机制,解决“任务/需求从何处来”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对产业体系和高等教育体系的双向嵌入结构逐渐松动,微观市场主体的自主性与复杂性逐步发展,这些变化将极大丰富任务定义过程的层次性。一方面,由于制度惯性,自上而下的、国家主导的重大科技项目仍是大学参与任务的重要途径。但要根治这类任务的“学术化”倾向,就要把任务定义权从学术精英转移到产业界,尤其是企业家和技术带头人(CTO、总工程师)手中。这也决定了重组科技部、强化产业部委科技治理能力的意义。另一方面,本土一流创新型企业大批涌现的现实,使自下而上的、以企业为甲方的合作/合同研发成为更加去中心化的任务来源。但这有赖于打破“数量导向”逻辑下对纵向课题(财政出资项目)与横向课题(企业出资项目)的制度性歧视。这不仅有利于实现科技投入多元化,也是解决科研项目异化、评审“打招呼”等问题的根本出路。
其次,要基于任务导向价值观,调整大学的人才与科技评价导向。“任务导向”不是要大学取代企业的创新主体地位,直接出样机、出产品;而是要大学更加关照真实世界,为任务提供有效智力支持和人才保障,并以任务为契机、以国情为基点,实现科研议程设置的自立自强。这需要大学在人才与科技评价中学会用任务和学术两把“尺子”,重点评估成果产出端(而非现在投入产出一把抓的模式)的代表作质量。一方面,引入任务“出题人”(包括政府任务主管部门和产业界)视角,考察大学科技工作者在核心技术攻关、成果产业化(而非专利)和其他智力支持(如政策咨询)等代表性案例中的具体贡献与成效。另一方面,强化理论研究成果,尤其是基于中国现实的理论研究成果在人才评价中的指标性作用,以激发更多科技工作者投身“中国学派”的科研议程设置,为西方学术“搬运工”式的研究降温。但一切转变的前提是教育部在正确方向上积极作为,而非任由学术精英在学科评估之后的制度真空中延续长期形成的行为惯性。
此外,还要着力加强制度建设和学风建设,引导更多科技工作者参与任务导向的有组织科研。目前,新旧范式切换导致诸多制度真空,比如国家级预警期刊目录迟迟缺位,导致发表环节投机之风日炽;对代表作制度的语焉不详使论文署名乱象愈演愈烈;科协推出的中英文高水平期刊目录得不到高校积极响应,导致国内外期刊“同等对待”的政策初衷难以落地;各种人才“帽子”已经变成高校人事管理的新目标和高校间人事流动的重要参考,但“数量导向”下评出来的“帽子”能否胜任任务和有组织科研尚待观察。解决这些问题需要相关主管部门跳出少数人的“小圈子”,更好地倾听一线教师心声,以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方式寻找高校科技评价与治理机制的“最大公约数”。期刊建设也是学风建设的重要环节,要激励更多中文期刊弘扬正气、奖掖后学、建设学术共同体,一方面需要跳出以引用率为核心的西式评价标准,探索构建适应当前国情的期刊评价指标;另一方面也要适时改造匿名审稿制,避免其在人情社会和马太效应中过度走样。
总之,“破五唯”是大学重建“任务导向”学科建设逻辑,更好服务新时期和新发展格局的关键一步。这从根本上决定了,“破五唯”再疼,也是知识界必须直面的必答题。只有迈过这道坎,中国知识界才能彻底融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重新认识和定义自己的历史价值。到那时,今天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或许会发现,在“破五唯”的涅槃中,他们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23年第4期,原题为《大学“破五唯”,难在哪里?——新中国高校学科建设逻辑的历史制度主义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