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培红与施萍婷(右)郭婧 摄
施萍婷92虚岁生日 郭婧 摄
翻着纪念文集,冯培红跟施萍婷回忆起以前的事。施萍婷用永康话回应着。侄子在一旁打趣:“我姑妈总是跟永康人讲普通话,跟其他人讲永康话,就是让人听不懂。” 在干杯时,冯培红说以前喝过施萍婷很多酒,老太太又突然蹦出一句日文“真的吗?”,狡黠地说“卖弄一下”,随即露出少女般的笑容。
施萍婷反复说自己“嘴不好”,对记者也说,“见面我要先说我的缺点,我啊,嘴不好。”在大家眼里,施萍婷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冯培红向她提起早年两人合带的一位博士生。施萍婷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每次都要说他‘着三不着两’,叫我给骂的呀。”转而又叹了口气,“哎呀,想起来真是愧疚,对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冯培红拍了拍施萍婷,“施老师你忘啦,你给他写的评语,把我感动的哟!”侄媳妇一边为施萍婷夹菜一边笑道,“你啊,就是挑毛病小能手。”她宠溺地爆料,“有一次我们去看画展,姑妈发现有一幅画上的繁体字题字用错了,一定让我去告诉作者。就连平时坐电梯,姑妈看到一些用词不对,也要挑一挑。”施萍婷再次“自我反省”道:“我这个人啊,嘴不好,有什么事一定要把它捅破。”侄媳妇又夹了一筷子菜给她,“没事,原谅你了哈。”学者的严谨和刚正在老太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用现在的话说,这位“90后”的性格,就是不内耗。
《面壁穷经一甲子——施萍婷先生敦煌研究六十年纪念文集》
施萍婷为王晶波手写的译文首页
在冯培红眼中,施萍婷是个传奇人物,比如,在敦煌学领域,学者要么是研究文献,要么是研究石窟,很少有人两方面都有研究,但是施先生对两者都有深入研究;又如,1989年施萍婷赴日本访学,在访学前自学了日语,上世纪90年代初期,年逾花甲的施萍婷还自学了电脑打字,为的是编写《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新编》。当时的电脑CPU型号是386,汉字系统是UCDOS。由于施萍婷从没学习过拼音,学习打字只能兜一个大圈。首先她学习了四角号码输入法,但由于敦煌遗书里繁体字居多,于是,她又到学者处拷贝来仓颉码输入法,而后又学习了王码五笔字形输入法,才得以解决问题。借助电脑,到了1999年,耗时近四十年的《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新编》终于完成。对此,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郝春文的评价是:说“有史必有斯人”,应不为过。
除了学者身份,她还曾是一名,参加过解放大西南和抗美援朝。不到18岁,施萍婷从浙江徒步行军至重庆,一天必须走四五十公里,沿途还会遇上土匪。到了战场,施萍婷成为文印组长。“我年轻的时候是会抽烟的。那时部队给我们组发香烟,一是刻错的字,用烟头熏一下蜡可以重刻,二是用来提神。”她说,自己这一辈子睡眠都少,就是在枪林弹雨的战场养成的习惯。
1949年5月施萍婷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
上一秒还在微笑
下一秒眼眶泛红
“那时,别人听到你是敦煌来的,都会‘哇’,好像天外来客一样。”这一声声“哇”,恰巧也是敦煌在施萍婷心目中的形象。1961年,在兰州艺术学院撤销后,施萍婷与先生贺世哲一同进入敦煌文物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先后担任敦煌文物研究所资料室主任、考古室主任、遗书研究室主任、敦煌遗书研究所(后更名敦煌文献研究所)所长。
第一次抵达敦煌的记忆,对施萍婷来说太过遥远,但她仍记得,那些年,从柳园火车站到敦煌的几小时车程中,和同事们轮流起头唱歌,虽然没有一首歌能唱完整,但大家唱了一路笑了一路。“我的那些同事们,有六个和我一样是1932年出生的‘猴’,李永宁、李云鹤、郑汝中、关友惠、孙纪元、张学荣。敦煌莫高窟是个福地啊,我90岁的时候,还和多个‘猴’有联系。”
在施萍婷眼中,大家都有些“书呆子气”,连做饭都成难题。有一年冬天,施萍婷的一位同事买了块肉,放在汽油桶做的炉子上便离开了,等大家到炉子边上准备开吃,发现锅化了、肉也没了。还有件事同样令她记忆犹新,“那时候我们轮流管食堂,有一次油锅起火了,同事都吓得往外跑,我灵光一现跑上去,拿切好的一筐青菜扣上去,最后火灭了,菜也焦了。”还有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事情。1983年,到法国参加法中敦煌学学术报告会时,酒店电梯门一关,同事史苇湘急得大叫:“别把我关在里头!别把我关在里头!”但也正是“闹笑话”的他,被大家称为“活字典”。施萍婷曾在《打不走的莫高窟人》一文中写道——
敦煌人除了因孩子上学不便而感到有点内疚外,他们似乎不感到什么叫苦。人们常常能听到临摹工作者、保护工作者从窟内传出的川剧、秦腔、民歌、小调声。他们面对着佛、菩萨,有时竟那样忘情。资料室不但白天开门,晚上也开门,煤油灯擦得锃亮,人们的心里也光明。被称为“活字典”的史苇湘先生每晚必到,以供同志们“备查”。著名的第465窟(俗称欢喜佛洞)孤零零坐落在石窟群的北端,离我们的住区—中寺、上寺很远,李其琼女士临摹该窟时,带上干粮,中午不回家,为的是节省时间,并充分利用光线充足的黄金时间。壁画内容复杂,而佛经又不能借回家查阅,只好出了洞窟又进资料室,带着壁画中的形象去找佛经依据。
2021年8月20日浙江敦煌学界庆祝施萍婷90虚岁
就是这样一群人,成了“打不走的莫高窟人”。他们身在苦中不知苦,大家喝的是苦水,用的是土坯做的床、桌子、书架,甚至到了1962年莫高窟还没有电,但大家都非常擅长苦中作乐。比如,1965年莫高窟终于有了第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为了纪念结束徒步的历史,常书鸿带领大家最后一次徒步进城,然后坐着新车回到莫高窟。
施萍婷说,莫高窟这个地方,只要多看上一眼,都会喜欢,舍不得走。
1985年施萍婷在莫高窟宿舍
对于敦煌,施萍婷还有一个最大的遗憾:敦煌藏经洞发现的遗书有六万多件,由于历史原因,大部分遗书流落到世界各地,目前尚不能回归到祖国。早在上个世纪,施萍婷就和同事们辗转日本、英国、法国、俄罗斯等地,尽可能多地翻阅流失的文献。
敦煌学研究之路、文献回归之路,需要更多的星星来照亮。
(潮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