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马修·派瑞的自传《朋友,恋人和可怕的大事情》出版,许多观众才第一次知道,这位总是在荧幕上为人们带来欢乐的喜剧巨星,过去二十五年里始终过着饱受摧残的生活。
简单来说,他是一名“瘾君子”。曾几十次进出医院和戒毒所,还曾因为吸毒导致肠道破裂、心脏停跳,一度被宣布病危。
坦承了自己瘾君子的身份后,马修·派瑞不仅没有掉粉,反而收获了更多的同情——他是一名被动吸毒者。
马修·派瑞药物成瘾的源头,不过是二十五年前医生开出的一片止痛药。
在美国,有上百万人,像马修派瑞一样,在制药企业、医生、广告商的合谋,不知不觉间染上了难以戒除的毒瘾。
谁害死了马修·派瑞?
马修·派瑞故事的起点,是一场车祸。
1997年,马修·派瑞在片场拍戏时遭遇了一场水上摩托,为了保证拍摄进度,医生给他开了止痛药维柯汀。
这是一种阿片类药物,它有强力的止痛效果,以及潜在的成瘾性。
马修·派瑞后来回忆,服下一颗维柯汀后,他感觉好极了,仿佛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蜂蜜。
第二天,有人给他送来了40颗维柯汀。
一年多以后,马修·派瑞每天吃55片维柯汀,体重跌落到128磅,并住进了戒毒所。
此后的职业生涯,除了演戏,马修·派瑞生活的主要部分就是在戒毒所与医院进进出出。
他因为酗酒导致的胰腺炎住院;因为滥用药物导致结肠破裂,在医院昏迷了两个星期,一度依靠结肠造口袋生活;
因为药物成瘾戒毒几十次,药物名单是长长一串:维柯汀、奥施康定、、……
就在3年前,他才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由于滥用药物,他在瑞士病危,医生给他做了五分钟心肺复苏,折断了八根肋骨,才把他抢救回来。
酒精和药物折磨了马修·派瑞二十五年。
后来他说,从《老友记》第三季到第六季之间整整三年发生过的事,他一点都不记得了。细心的观众回看那段时间的《老友记》,会发现钱德勒忽胖忽瘦,那是反复戒毒与治疗的痕迹。
他在《老友记》里也有关于浴缸的戏份,很多人把那看做某种谶言:对饱受折磨的马修·派瑞来説,死亡或许是种解脱。
马修·派瑞的故事,不过是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药物成瘾悲剧中的一个。
在90年代之前,很多人认为,吸毒只出现在贫穷无望的社区,瘾君子则全是自甘堕落的不法之徒。中产阶级永远不会陷入到的麻烦里。他们生活优渥,受过良好教育,有自律的美德,足以抵御诱惑。
普渡药业开发的止痛药“奥施康定”改变了这一点。
1996年上市的奥施康定前身是普渡药业开发的另一款止痛药“美施康定”,由于它的有效成分是,所以医生只会给癌症晚期病人开这种药。
但是奥施康定不同,普渡药业声称,奥施康定拥有独特的缓释技术,不仅能够长效止痛,还可以有效避免成瘾。即使是普通的疼痛患者 ,同样适用奥施康定。
最重要的是,奥施康定止痛效果立竿见影,效果远远超过布洛芬等传统药物。
〓 羟考酮,奥施康定的有效成分
美国的医生,尤其是偏远乡镇的医生,开始把奥施康定当做一种万能灵药来用。无论是牙疼、关节炎、手术后遗症,还是偏头痛,只要看医生,就给你开奥施康定。
等到人们终于发现奥施康定的成瘾性,为时已晚。
以止痛为名的陷阱
在以前,普通人很难接触到类阿片止痛药,所以第一次尝试奥施康定的患者,几乎都被神奇的效果镇住了:这种原本用来缓解晚期癌痛的药来治牙疼、关节疼,简直是降维打击。
而且奥施康定有12小时长效缓释的机制,患者也不用担心半夜疼醒,一觉睡到大天亮,连睡眠质量都上来了。
不过好景总是不长,不少患者很快发现,奥施康定虽然灵,但有效期越来越短了。为了保证效果,他们只能不断增加药量,翻倍、再翻倍。
到最后,就算医生顶格开药,也压不住疼痛了。
更麻烦的是,患者开始出现严重的戒断反应:恶心、呕吐、打冷战、血压升高,甚至产生幻觉、抽搐……
典型的成瘾反应。
〓 应付成瘾者的需求,普渡药业推出了高达160毫克规格的奥施康定
德里克·奥利里17岁的时候因为打橄榄球手臂骨折,医生给他开了奥施康定。第二年他再度受伤,医生照样还是开奥施康定。
德里克的爸爸是肿瘤专家,但是连他也没意识到药物成瘾的风险。
上大学之后,德里克开始酗酒、滥用多种药物。22岁的时候,德里克因为嗑药嗑大了,引起了急性肝衰竭,险些丧命。
接受康复治疗后,德里克决定到海军参军。部队是个戒毒的好地方,德里克重获新生,甚至在服役期间还读了一个MBA学位。
当德里克调转船头,准备迎接新生活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在退役之前,他的膝盖意外受伤,做完手术后,军医又给德里克开了奥施康定。
戒了五年毒之后,德里克又重新染上了毒瘾,形势急转直下,退役一年以后,德里克就因为芬太尼过量,死在了公寓里。
无孔不入的药物,几乎让人无所遁逃。
作家山姆·昆诺斯为了做药物成瘾的调查,曾经穿越整个美国,收集了无数因为药物成瘾而家破人亡的案例。
一位独力操持起了十几口人大家庭的老太太告诉昆诺斯,自己的儿子由奥施康定染上毒瘾,最终家破人亡,因为吸食过量,最终死在收容所里。
而悲剧的起源,不过是腕管综合征(鼠标手)。
许多因为而致死的瘾君子,最初也是有家庭、有信仰、有体面工作的正派人,只不过因为牙痛、关节痛,到医院开了一张处方,最终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奥施康定是管制药物,只有有资格的医师才能开处方。但服用奥施康定成瘾的人,阈值会越来越高,在医生那根本不可能开到足量的药。
于是他们开始偷、抢、骗。有人甚至不惜入室谋杀,只为了抢走主人家里的奥施康定。
除了抢药,他们还抢钱。在弗吉尼亚,瘾君子不仅偷商店、偷加油站,甚至连农民家里的电锯都偷。
昆诺斯遇到很多这样的父母:
他们的孩子还活着,但已经变得谎话连篇,为了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分子偷窃成性。这些父母每天晚上都害怕接到电话,说他们的孩子死在了麦当劳的卫生间里。他们耗尽家财为孩子支付戒毒的费用,到头来还是阻止不了孩子锒铛入狱。
〓 奥施康定背后的普渡制药
到2000年,美国的乡村地区关于吸食奥施康定而导致的犯罪行为数量开始暴涨。
曾经平静的小镇和村庄成为危机四伏之地,当药物成瘾的患者开不到足量的奥施康定时,毒贩们贴心地站了出来。对他们来说,奥施康定简直是天降神助攻。
在此之前,毒贩们一直很难打进白人社区,但自从奥施康定滥用后,堆白人瘾君子天天上门求他们要买药。以为代表的,轻松叩开了一个广阔的新市场。
〓 药物滥用最严重的,往往是白人社区
据统计,在近20多年来,超过700万美国人滥用“奥施康定”。其中,超过一半的长期服用奥施康定的病人所服用的剂量,都是危险的高剂量。
潘多拉的魔盒,是所有人共同打开的
美国人可能是全世界最忍不了疼痛的的人群。
根据统计,占全世界人口不到5%的美国人,消耗掉了80%的阿片类止痛药。
对美国人来说,吃止痛药就跟喝水一样自然。
腰疼腿疼来两片,爬山扭到脚来两片,踢球伤到膝盖来两片,总之不管头疼、脚疼,吃止痛片就对了。
这种观念的转变,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
在那之前,人们很少把疼痛看做一种疾病,很多慢性疼痛困扰的人得不到有效的治疗。
后来医学界逐渐认识到,许多疾病是难以治愈的,但是通过有效的干预,医生可以降低病人的疼痛,从而提高病人的生存质量。
郑重对待疼痛,也就成了美国医学界大力推动的一项观念革命。
1990 年,美国疼痛协会、神经学家米切尔·麦克斯提出了一套可视化的评价标准,用来评估病人的疼痛程度。
〓 经典的疼痛量表
几年后,国际医疗卫生机构把疼痛定义为继血压、呼吸、脉搏、体温之后的第五生命体征。
疼痛患者的止痛需求,被拔高到了基本人权的层面。
奥施康定的开发者普渡药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时代潮流 。
他们的上一款止痛药美施康定,在癌症患者中广受好评,但随着专利保护期的结束,大批仿制药即将上市,美施康定的利润面临大幅下滑。
〓 美施康定
掌控普渡制药的萨克勒家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研发一款与美施康定药理相似的新型止痛药,但这次不是把它卖给癌症患者,而是卖给所有疼痛患者。
这款“创新”药品以消灭疼痛为口号上市,但它最终制造了更多的痛苦。
首先要为这场灾难负责的,就是监管者美国药监局 。
由于羟考酮和一样,都是阿片类物质,具备强成瘾性。这种药物能被放行,甚至大张旗鼓把广告做到全美国,全得益于药监局的绿灯放行。
针对成瘾的指控,普渡的法宝,是“缓释”。他们声称,“奥施康定药片提供的延迟吸收效果能降低本药物被滥用的可能性”,还给出了临床数据,显示只有不到1%的受试患者产生了药物依赖。
虽然普渡成功地把奥施康定营销成了一种不上瘾的止痛药,但他们对实际情况心知肚明。
他们一直在监测奥施康定的销售数据,当他们发现在某个地区奥施康定处方量异常偏高后,不仅不会干预,反而会加大力度,增加当地的广告投放。
他们甚至有专门的经费用于“平事”:如果分销商卖出的奥施康定出了,他们就可以到普渡那里领封口费。
借助钞能力,普渡把奥施康定的广告打到了美国的每一个角落。上市三年后,奥施康定的销售额就突破了10亿美元,远远甩开了前任美施康定。
上市一年多以后,当初批准奥施康定的药监局主审官莱特,摇身一变成为了普渡的医疗主任,年薪37.9万美元。
赚得盆满钵满的不只是普渡药业。
意识到奥施康定有利可图之后,许多医生开始违规大量开出处方,以此牟利。
一名叫弗雷德里克·科恩的医生,每天可以看140多个病人,不管病人主诉是什么,他都开止痛药、麻醉剂,一年的时间,就开出了200多万片药。
这种以销售止痛药为主要业务的诊所遍布中西部,人称“药丸工厂”。
本本分分的医生也乐得开奥施康定,这种神药能让复杂的问题变简单:医生不用再去努力寻找导致疼痛的病根,开止痛药就完事了。
具备强效止痛能力,同时又不会上瘾的药物,一直被看做是疼痛科学领域的“圣杯”。奥施康定上市后,很多人一度以为圣杯已经找到了,最终才发现这不过是又一场骗局。
而监管总是后知后觉。当美国政府决心打击药物滥用的时候,局面已经接近无法挽回。
自1999年以来,超过20万人死于过量服用奥施康定和其他类似止痛药。阿片类药物的泛滥,每年给美国造成的损失高达1万亿美元。
在席卷全美的抗议浪潮和几千件官司的压力下,普渡药业一直“苟”到了2020年,才向美国司法部承认了三项重罪。
但普渡药业的具体赔偿方案,直到今天也没能达成一致。
根据最新的和解方案,普渡药业背后的萨克勒家族愿意支付60亿美元的赔偿,条件是萨克勒家族免受因奥施康定及其他普渡止痛药产生的任何诉讼。
旷日持久的官司还没有结束,但无论结局为何,都只能为那些受害者们带来有限的慰藉。因为奥施康定早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继承者,效力更强的芬太尼,如今才是药品黑市的硬通货。
甚至连芬太尼也已经显露过时的疲态。效力比芬太尼强上百倍的卡芬太尼,最初只是一种兽药,如今也被瘾君子们开发了出来。
只要人类的贪婪仍在,打击药物滥用,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