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史铁生
1951年1月4日,史铁生出生于北京,2010年12月31日,因突发脑溢血逝世。他的一生充满了不幸,出生在动荡的年代,不满20岁便出现腿脚问题,在几年后便因瘫痪而需终生坐在轮椅之上。这对于他的折磨还并没有到达顶点,之后他又因肾衰竭得了尿毒症,让人不由得感慨:人的不幸往往没有终点,当命运来临之时,人类只能以凡体肉躯来抵抗自身的渺小无力。
正是在这种极端的风暴之下,史铁生的文字天然就带着沉重的底色。在他对生命的无尽思考之中,怀念是贯穿在他的作品里的重要主题。
他写出了感动无数人的母亲。1981年时,他以《秋天的怀念》写母亲之死。这是一篇极其短暂的文章,寥寥数语便写出了个人对于自身悲惨境遇的无能与愤怒,和将前者转为对身边人的发泄和伤害,以及把从四面八方射来的利剑都吸纳、承受的母亲。北海的菊花开了,母亲口吐血倒下了,死前还念着:“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害怕儿子寻死,一心只希望“咱娘俩儿好好活着”的母亲,却先一步告别了这个世界。当真正面对生与死的殊途时,他从自我沉湎之中清醒了过来:人的悲哀在于无法预见,人的悲哀还在于无法挽回。从母亲的死亡里,他对生的厌恶、对死的向往都被抚平了。他的生命承担了她的心愿,来自一个一生艰难、无私呵护他的母亲:好好儿活。
在1989年时,史铁生写下了《我与地坛》,成为了他的代表作,是他十五年来在地坛的回忆所成就的散文。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个绝望的人在地坛公园中如何看过了一年四季,人来人往,既是过客,却也是因缘际会,他们的命运似乎在这地坛之中都被若即若离地缠绕。地坛,作为一个有限的空间,包容了他无限的观察和思考。他的母亲在其中又一次出现——以更沉默、揪心的方式——不敢靠太近,又怕孩子走上死路。他一遍一遍来这个园子,她便也一遍一遍寻找他,但只是站在远处。又是一个秋天,史铁生听到老人们感叹,地坛这园子真大。他于是想:
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
母亲希望他寻找到的道路写在了他对地坛的怀念里。他将生与死的螺旋谜题逐渐以他的方式给出解答。当他把自己置于死之时,他看到了生的力量;当他沉于黑暗时,他于是被白日救赎。他知晓了事物唯有在两面的矛盾之中,其中存在的意义方能浮现。他在地坛听到了冥冥之音:“孩子,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在母亲与地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地点——清平湾——写进了史铁生的怀念里。《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记录了史铁生上山下乡的年少岁月。与他常用的深沉、平和的笔风不同,他要用陕北的腔调来说陕北的故事。余华评价史铁生之伟大,见于他遭受苦难时仍能对世界怀有真爱。这篇文章便是极好的例子:在艰苦的岁月中,他处处写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当回想起清平湾,史铁生想到的尽是与清平湾的村民们金子般的感情。破老汉是史铁生着笔最多的人,他自己抚养小孙女留小儿,只因没舍得给医生送十斤粮食,儿子因病去世,这也成了他终生的遗憾。史铁生当年因病回到北京,留小儿多年后带着许多乡亲们的礼物来见他,其中有一张沾着油污的十斤粮票,即使被告知陕北的粮票不能在北京用,破老汉简单的世界里,仍坚信这样便能治好小友,固执地用十斤好小米换了这张粮票带给他远方的朋友,也是对他当年没能救回儿子的遗憾的弥补。一张油污的粮票,是无价的真情,也是一种衷心的祝福。对于史铁生而言,不再会重来的艰苦岁月却让他永远怀念。创作清平湾,是因为“真心想念”。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10月版
在《我在岛屿读书》里,苏童笑谈,他总是那个做“体力活”的人,负责一些朋友的搬运工作——其中还有双腿不便的史铁生。他说,当他背起史铁生时,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圣洁的灵魂”。这听上去是很遥远的、出世的形容,但苏童同时还说:“我是记得他的体温。”如史铁生写母亲的脚印一样,这种温度背后的思念透过岁月真实可感了起来。当史铁生彻底告别世人时,怀念他这件事本身也不尽是悲伤。余华在采访里爱提“让铁生做守门员”,他也将这些往事写成小文《篮球场上踢足球》。在球场上,史铁生本来是教练兼啦啦队,但余华一队实在踢不赢,于是出歪招,让史铁生做守门员,对手怕把史铁生踢坏,不敢发起进攻。但即使有史铁生这个“铁门卫”在,余华等人的球技也实在太差,所以最后也没踢进什么球。
地坛确实已不再是当年的风景了,史铁生在《想念地坛》里写“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他在年轻时多次寻死——死亡这样沉重的结局,对于这样遭遇的人而言竟其实是一种解脱与轻松。他最终还是将肉体困住他的茧给打破了,等来了收获的季节。多年以后,当余华等人又一次来到海边,风景如旧,余华说“铁生都已经不在了,铁生不在了”,但史铁生仍然在反复被提起,而我们也反复会想起这个将生命写成诗的人。
《我在岛屿读书》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