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期将至》剧集海报
韩国青年崔以才站在高楼的顶端,准备了结自己短暂且倒霉的一生。这位父亲早丧、求职不顺的“做题家”,并没有在人生游戏的悲催开局就投子认负。他发了疯地打工,辗转于各种临时岗位,拼命攒钱为了给不离不弃的女友一个家,利用少得可怜的业余时间考出了一本本资质证书。如他自己所坦陈的那样,坚韧是他惨淡人生中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然而,命运并没有给这位“有志者”、“苦心人”任何相应的回报,反而变本加厉地摧残他的自信、否定他坚韧的价值,进而彻底毁灭他的人生。纵身一跃之际,崔以才以为自己的选择将获得终极的解脱,他在遗书里写下了绝望的字眼——“死亡不过是终结我人生最低级的手段”。
不曾想,他的遗言触怒死神,他蔑视的死亡具化成了神,他的灵魂无法得到宽恕,反而被惩罚要重新死12次,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人间,在一个个将死之人的身躯中试图寻找活下去的可能。从顶级财阀到街边的流浪汉,从光鲜亮丽的模特到反差巨大的艺术家杀人犯……韩剧《死期将至》所呈现给观众的是一个巨大的“缝合体”,通过短短八集电视剧几乎囊括了韩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它反映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财阀垄断、大学生就业、率飙升、校园霸凌、虐童等等。死神对崔以才施以的惩罚恰如赫拉克勒斯的“十二试炼”,我们得以快速地穿梭在这个极其荒诞又无比真实的现实世界中,一次次寻求改变命运的机会,又一次次回到游戏的起点,面对死神的冷笑与讥讽。
《开端》剧集海报
“循环”或“无限”作为一种创作概念我们并不陌生,2022年的网剧《开端》借助真实公共事件的胚胎,为国人普及了“快穿”的概念。看完《死期将至》,难免觉得《开端》在制作水准上稍欠火候,大场面缺乏压迫感,事件的导火索成因逻辑也稍显牵强,但是《开端》有一种朴素的民众视角,公交车上的所有人都被放置到了男女主人公一次次的复盘中,剧集里出现的任何人,他们身上的一切症结都值得被观众知晓,并且通过主人公们的努力与尝试,试图弥合这些社会问题,展现出了一种可能只有中国人才能理解的“士人”精神。在《开端》中,并不存在所谓无上意志或者神的仲裁,当李诗情、肖鹤云发现只要睡着就能进入“循环”的秘密之后,他们的每一次穿越都是自发的,这种自发性源自于希图拯救他人的美好愿望,从自己下车避祸的自私出发,人物弧光开始显露,并最终成长为肩负公义、渴望连结他人的无私,而公交车上的众人从最初的冷漠到齐心协力,共克难关,这种美好的愿景凸显了中国语境中“个人”与“群体”的永恒关联。
《黑暗荣耀》剧集海报
《死期将至》中崔以才所有的困境来自于“出身即为牛马”的宿命感,死神嘲讽他的解脱不过是一种极端自私罢了。在与死神的对垒中,他想尽了一切手段试图逆天改命,但出发点和归宿始终还是落在了个人的身上,最终是穿越到了苦心抚养自己的母亲身上,才让他产生了活下去的愿望,在自己爱的人身上他无法轻易地践行死亡。结尾给出的光明尾巴,让前面所有带有恶意的命运馈赠一下子烟消云散,无怪乎网友对于剧集在结尾的塌方给出了不少差评,有人甚至说这是一部预防的宣传片,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韩国人要消耗十一条人命(进行11次“快穿”)方能将一个恶贯满盈的财阀绳之以法,本质上与清算爽剧《黑暗荣耀》一样,将社会进步、民众诉求寄托于天才,寄托于天谴,寄托于上苍的正义执行。死神在崔以才的恳求之后,最终给出“法外开恩”的额外,但这一枚真的能够解救倒霉蛋崔以才的一生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苦心塑造的死神设定在主人公坚韧的光辉下彻底毁灭,happy ending或许令人重拾勇气,但是放眼望去仍是惨烈的现实,认命或许不必自戕,但跋涉的苦难依旧无休无止。
《重启人生》剧集海报
《开端》《死期将至》以及去年的大热日剧《重启人生》,正好来自于东亚三国,各国的内卷文化同病相怜,表现形式不一,但内核相似。“是不是可以从头再来?”——为了回应社会层面的集体无意识所提出的这一问题,“快穿”文以及相关文化制品层出不穷,它们也已经脱离了单纯的“奶头乐”的单一功能,成为一种值得被重视的文化思潮。引发崔以才进入“循环”的契机,是求职途中那位被车撞死的上班族,他所拥有的人生是崔以才的终极目标,然而真的看到了此人所有的记忆以及面临的结局时,他陷入了崩溃。如果人生真的可以无限存档,无限重来,那么世俗成功还是不是大家唯一的答案?
刚刚过去的年末,中国文坛的各大奖项纷纷颁出,自然也留下了一些榜外遗珠。在这些与榜单失之交臂的作品里,慕明的科幻作品《宛转环》尤其值得关注。这是一本极科幻的作者写出的极不科幻的文学作品,作者瑰丽的想象力通过一枚小巧的“宛转环”将华夏大地上昨天、今天与明天融合起来。所谓“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慕明所设计的循环有别于上述影视剧中的简单穿越机制,她有一个规划缜密的逻辑,既可以包罗万象也能够一脉相承。在这个根植于中国古典文化的故事蓝本中,理工科思维是一把机器犀利的钥匙,通过“宛转环”的流转、诸多人士的争夺,“循环”的意义被逐渐地阐明,重来的意味并不在于重新选择的余裕,更重要的是负重前行,在不断的技术变革和社会跃迁中,前进是人类唯一也是必然的选项。在这里,那种《开端》中所潜藏的“士人”精神与科技进步一道完成了华丽的蜕变,国人不止会迷恋过去,我们的祖先一直都将希望投射于未来。
作者慕明在《宛转环》的序言里详细地说明了自己写作的缘起,也交代了故事的基本逻辑,大方公开了自己的写作思路。多年在谷歌工作的她,将语言、编码等技术看作一种游戏。崔以才在最初面对死神时就吐槽她设计的惩罚看上去跟游戏一样;坐在公交车上不断探明爆炸真相的肖鹤云,本职工作就是一位游戏设计师。技术的飞跃,让虚幻和现实的藩篱不断被打破,人类也得以用游戏这种潇洒的形式去解答诸如生与死这类严肃的终极命题。
至今依然记得十多年前看完电影《源代码》时的战栗,杰克·吉伦哈尔所扮演的空军上尉,不断地通过超现实的技术奔波在列车与死亡之间,探寻恐怖袭击的真相,电影的压迫感与概念的惊奇性将“平行宇宙”的理念传递,故事竟可以如此讲述。在之后的岁月里,多维宇宙的概念从理论物理的学术层面变成了叙事技巧的一支,频繁地被运用于各种冠以“烧脑”字眼的类型剧集中,不断地着公众的神经,也一步步提高了大家的阈值,以至于单纯的“循环”作为一种方法已经无法再令人满意。编剧们不得不把更宏大的叙事主题,更恢弘的历史观念加入到故事的设定当中,利用技术手段让凡人比肩神明,拥有穿越的神力,获得从头开始的机会。
“神话之所以经久不衰,是因为它们精准捕捉到了人的永恒处境。”
《宛转环》里的这句话,很好地概括了赫拉克勒斯及其余一众半神的“成神”路径。面对神祇们一言九鼎的“神谕”,面对无法挣脱的宿命,只有完成活着的事业,方能触及永恒,所谓的“向死而生”大概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