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
在这点上,应该对照读太宰治的另一部作品《斜阳》。那部从姐姐的观点描写“弟弟”,也就是作者太宰治的化身。
《斜阳》里的弟弟和《人间失格》里的“我”都彻底失去了爱人的能力,然而这样的特质引发了从情节到自传性真实生命经验上的疑问:如果不能爱、不爱,为什么会找了女人去殉情,或接受女人的招请一起呢?
我们一般理解的殉情是什么?殉情的动机难道不是最深刻的爱情,以至于使得两个人如果被现实拘执,无法在“人间关系”上共同生活,那就宁可不要活下去吗?爱情比生命更重要。如果用这种认知去读太宰治中的叙述,那很不对劲。
《斜阳》中记录的第一次殉情事件,和太宰治真实人生的经验很类似。他遇到了这个女人,和她同居了三天,就决定一起去死。首先,三天的时间能让两个人产生多浓多深的感情?其次,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难以解决的问题阻扰他们完成对于爱情的期待,让他们不能继续这样一起生活下去啊。
在通俗剧中呈现的殉情故事,要让观众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一定要有可怕霸道的父母、庞大的债务与可怕的黑道逼债者,不然就是近乎将女人当作奴隶的强势丈夫,那样难以克服的外在阻碍会特别被凸显出来。这些在太宰治的中都付之阙如,对比下,我们不能将殉情理所当然地看待,必须更认真地去思考那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下的什么样的决定。
《厌倦做人的日子:杨照谈太宰治》
人要放弃自己的生命走向死亡,这是我们都会觉得很严重、很极端的选择。所以当两个人一起去死,我们自然会认定两个人之间存在着让他们活不下去的强烈理由,因为我们绝对肯定生而否定死。活下去是必然必要的,人竟然会要放弃活下去,当然要有极度强烈的理由。那理由如果是爱情,就构成了殉情。
但用这样的假设来解读《人间失格》却是走不通的。如果你能用这样的假设读完《人间失格》,我只能说你一定没有认真动用思考与感情在读书,你没有真正进入这本所创造出的世界。
怎么可能在阅读过程中,不产生动摇原本假定的怀疑或疑问?这是“之书”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书中描述的算是“殉情”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
日语中的“人间”
之所以要读经典,其中一个理由是我们活在相对比较单调、无聊的社会里,和之前所留下来的历史、文化经验相比,包围我们的现实极为狭隘、有限。
关于“作为人而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人为什么活着?更进一步去探测、想象死亡的意义,我们的社会对此没有太多理解与想象。大家一般都觉得自己活得好好的,不需要自寻烦恼去想这些问题,然而这样的社会存在着一种潜伏的危机,那就是对于无法适应如此理所当然生活方式的人,它会是一个人间地狱,因为这个社会没有足够的多元宽广空间可以容纳他们。
正因为经典来自不同的时代,会展现不同于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复杂视野,借由阅读经典我们得以有机会看到更多对这些根本问题的态度,你会觉得人不必然要用一定的方式活着,如果有人不是这样活着,也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
太宰治的经典,书名是《人间失格》,中文译本一般都直接沿用这四个汉字。然而这四个字在中文里传达的意思、给中文读者的联想,和日文读者的会有一些差距。最简单却也最麻烦的,是“人间”这个词。
记得《庭院深深》主题曲里的歌词:“天上人间,可能再聚?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人间”是对应“天上”的,凸显的是现实尘世。几年前,地区高中升学答案出过一个作文题目,叫作“人间愉快”,应该是出身中文系的老师,也许是曾永义教授的学生,对曾永义写的一篇文章《愉快人间》印象深刻,就将之改动挪用来当答案题目。但从中文意义上看,要十五岁的小孩作这样的题目,简直莫名其妙。曾永义的文章要强调的,是活在“人间”有许多愉快,够充实够丰富了,所以不必去羡慕“天上”,不必想象死后的另外一个理想世界,有“人间”,能够体会“人间”之至乐,可以不需要天堂。
十五岁的孩子哪会有这种想法?让他们以十五岁的青春年纪去比较“人间”和“天上”哪个比较快乐有道理吗?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作文里,只会写自己生活中的种种“愉快”,那就是“愉快”,和题目中的“人间”无关了。题目才四个字,里面有两个字是多余无用的,真不知这样的题目是在什么样的中文理解中想出来的。
谁最常用“人间”,而且用得有道理、有必要?是星云法师,他的信仰教义上特别强调“人间佛教”,表示佛光山不是我们一般想象的那种隐居出世、“不食人间烟火”的宗教组织,佛光山要介入现实,在现实中提供佛法作用,在“人间”条件下实践佛法。
但日文里的“にんげん”不等于中文的“人间”。“にんげん”最简单、最广泛的意思就是“人”,复杂一点、深刻一点的指涉是人的生活、人的现象,或人之所以为人的抽象道理。
所谓的人间“失格”?
另外“失格”两个字,也不完全等于“失去资格”。
《人间失格》从三张照片开始,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小孩,他的脸给人一种莫名阴森的感觉,有着微笑的模样,却握紧了拳头,以至于让人无法感受他的笑意。没有人能够一面握拳一面笑吧?因而那看起来不像人,而像是猴子的笑脸。
从这个开头我们能够体会,要描述的,不是“失去资格”,而是更普遍的“不具备资格”,一种没有资格作为人活着的生命。重点不在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这个人失去了人的性质、人的资格,而是他内在的一份深刻、排解不了的怀疑,
怀疑自己可以作为一个人活着。在“第一手记”中,他说:
对于人类,我始终心怀恐惧、胆战心惊。而对于自己身为人类一员的言行,我更是毫无自信。总是将自己的烦恼埋藏心中,一味掩饰我的忧郁和敏感,伪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乐天模样,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搞笑的怪人。
这段话里,中文读作“人类”的,日文中都是“人间”(にんげん),是集体的人,抽象的人的条件。人对他来说,是一种可怕的动物,他无法理解人如何能忍受痛苦的生活而持续活着;另外他永远猜不出来人在想什么、用什么样的方式感受这个世界。人对他来说,如此陌生、如此难以捉摸,所以他只好选择搞笑,尽量去讨好每一个人。
要表现的,不是这个主角失去了作为人而活着的资格,想要去死,因而描述他如何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资格。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会注意到的是他酗酒、花钱、过着颓废的生活,认为那就是太宰治中的“无赖”性质,甚至认定那就是他身为“无赖作家”的特性。
“失格”有更深沉的疑惑,那是真切的存在之谜——人如何取得了活着的资格?“人间”用在这里指的是“活着”“以人的方式活着”。别人出生了就在这个状态中,视之为理所当然,而太宰治之所以要写《人间失格》,正是因为本质上不能无疑,从来没办法安心接受这件事。
用对的方式读《人间失格》,我们会被太宰治逼着去认知、思考包围他的巨大日本传统中对于生与死的复杂辩证,那比我们今天在习惯能碰触的要丰富也要纠结多了。
生与死
的“第二手记”中记录“我”遇到了一个叫常子(或恒子)的女人,她是一个诈欺犯的妻子,因为丈夫不良而去店里陪酒为生。
“我”和朋友竹一一起去店里,“我”一度担心会目睹竹一对陪酒女子乱来,然而那女人是连竹一都嫌弃,想到要占她便宜、亲吻她都会生出抗拒之感来的。“我”后来和这个如此穷困潦倒的女人过了一夜,很快地就接受了常子的提议:一起去死吧!当天晚上,他们在镰仓跳海,用常子的衣带将两个人绑在一起,不过衣带后来松开了,所以常子淹死了,“我”却本能地游回岸上活了下来。
单纯作为情节,我们会觉得很不可信。从表面来看,这叫作“殉情”,但我们认知的“殉情”不应该是两个深爱彼此的情人,被世间的强大力量、他们无法克服的力量阻挠无法在一起,所以相约去,以期在想象的另一个世界中能够完成爱情的梦想吗?
中这两个人,是被什么强大力量阻挠而无法在一起吗?更奇怪的是,这两个人有那么深,深到生死以之的感情吗?至少从的描述上来看,常子提出一起去死时,两个人其实互相认识还不是很深吧?
但我们又知道,这并不单纯是虚构想象的。太宰治一生五次,有三次是和别人约好一起的。我们不得不问:人可以那么容易地去死吗?只在一起过两次的男女相约一起去死,那是出于什么样的死亡意念?
如果男女一起就是殉情,这种“情”的性质是什么,到达生死与共的感情的基础又是什么呢?这是我们想象、理解的“殉情”吗?
海明威的成名作、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短篇集《我们的时代》中,第二篇描述了小男孩尼克和当医生的父亲去印第安保留区救治一位难产的孕妇,父亲进入帐篷里,女人的丈夫坐在帐篷外。情况危急,父亲只好在设备不足的条件下紧急为孕妇剖腹,那当然很痛,女人叫得很凄厉,折腾了一整夜。
好不容易让女人肚里的胎儿生出来,将母子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走出来却发现帐篷外的丈夫死了。他受不了那样的等待折磨,受不了可能失去妻子与未出生的小孩,就了。
结尾处,父亲带着尼克划船回来,尼克表达了最深刻的困惑,问父亲:“死很难吗?”还是人很容易就死了呢?父亲的回答很简单,却很真诚:“也许蛮难的,但又不一定,要看当时的状况,生死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有一定答案的事。”
海明威要提醒我们的是:不论你认为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境或条件下活着或去死,都不会是对的。这没有答案,人可能进进出出鬼门关好几次都还是继续活着,却也可能突然为了最微不足道的理由,以无法预期的方式就死了。看那个难产的女人,死亡比我们想象的艰难得多;看那个原本没事只是坐在帐篷外的男人,死亡却又可以简单到那样的程度。
刻板印象认为女人是脆弱的,男人比较坚强,但面对死亡时,一个女人撑下来了,挣扎要回了自己的生命,一个男人却连等妻子手术的结果都做不到,受不了就死了。
男人死得很突然,我们会很惊讶,但不是不能理解。在一种奇特、突如其来的激烈、戏剧性的痛苦中,人会承受不了痛苦,宁愿终止生命来停息痛苦。人要活着或要死去,其实我们知道,有太多变量与无法掌控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