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每年新年,25岁的张景翔总在期待一位九旬老人的来信。张景翔是一名在日留学的摄影专业研究生,四年前,东京一条河边,他偶遇了当地一位陌生老人并为对方拍下一张肖像照,两人相识并因此结缘。
此后,每年张景翔都会收到一张自制的明信片,上面印制了老人拍摄的花卉图,精心挑选的俳句(注:日本一种古典短诗),而最打动张景翔的,是那些简单质朴的问候:“你还好吗?春天就要来了。”
四年来,跨越六十岁的友谊通过一张张明信片延续。它们帮张景翔打破了留学之初在异国的孤独和隔膜感,遭遇波折和情绪低谷时,也是这些微弱且持续的信号不断提醒他,辽阔陌生的世界和自己之间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另一边,当老人随着年岁增长不得不面对出行不便、活动范围缩窄的现实时,张景翔也不忘为他带来远方新鲜的讯息。
以下根据张景翔的讲述整理:
文丨魏芙蓉 编辑丨王一然
连接
“我现在已经八十七岁了。我近些年都没有拍过自己的照片,家里有的照片也都是六七十岁的时候拍的了。”
我和爷爷相遇是2021年的夏天,那时我刚到日本不久,总是会到一条名叫“横川”的小河边散步。我背了一台比较老的双反相机在河边拍照,他被相机吸引,过来跟我搭话。
爷爷说他以前也做和拍照相关工作,会去很多个国家,但现在87岁了,不再方便去很远的地方,但每天都会来家附近的这条河边散步。
我当时在这里读研究生,摄影专业,才到日本半年,日语还不熟练,聊得磕磕绊绊,所以只是简单寒暄了一会儿。
他离开的时候,我想了想,又追上他,说我想给你拍张照片。刚好遇上落日时刻,老人的情绪和状态都非常好,后来有网友评价这张照片说,给人很温暖的、盼望的感觉。
那其实是我到日本后第一次给当地人拍照,作为一个社恐,我主动搭话并给人拍照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没发生过,平时很多拍摄项目也都是朋友帮我沟通的。这个决定也跟我当时的状态有关,我在日本待了半年,跟当地人几乎没有交流,也没能融入当地生活,可以说是一种冲动吧。我想跟这个地方产生一些互动。
后来我把照片寄给了他,意外地收到了回信。其实这些年我给很多人拍过照,都会在事后把照片发给或寄给他们,通常不会有更多交流了,收到这么有仪式感的回信,这是第一次,我更没想到有后面的来往。
一年后,2022年初夏,我像往常那样在横川散步,又想起了老人,一年前按他的描述,他年轻时候应该跟我差不多的工作性质,我想如果我到了他这个年纪,即便不方便出门,也一定很想接收到更多更远地方的讯息吧。我忽然很想和他再见一面,打个招呼,给他送些这一年来我新拍的照片。
我按照他之前留下的地址找去。他的家在东京郊区,一幢很普通的民居,应该在这住了很久,房子看起来有一些年份了。那天我在屋外纠结了很久,不敢进去,日本人重边界感,我很怕敲门之后人家觉得冒犯,最终还是离开了。
第二天按捺不住冲动,又去了一趟。按下门铃,爷爷在房间问话,我提到之前在横川的经历,他立马反应过来了,开门时激动的不得了,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他一下子叫出我的名字,把我拉进家。
这次见面,爷爷告诉我,他已经不怎么出门了,他腿脚不太好,哪怕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条河他也很少去了,其实他家过去也就不到一公里。爷爷之前在信里提到他有近二十年没拍照了,除了行动不便外,也因为年轻时的相机大多坏了。那天我又给爷爷和他妻子拍了很多照片,两个人都郑重其事帮我挪家具找光源。
爷爷的妻子今年84岁,也很热情,总在厨房里忙碌。他们俩性格完全不一样,爷爷给人感觉很沉稳,包容性很强;而奶奶性子活泼热烈,语速非常快,快乐得像只小鸟,我经常听不太懂她说话,每次爷爷就在旁边帮我翻译,他会挑一些关键词用汉字写下来,帮助我理解。
他们对我不像是长辈对晚辈,而是对待朋友的态度。爷爷会给我看他手机里保存的可爱小狗视频、 3D 的花鸟鱼,就像我们家庭长辈都会存的那种,他还问我说这好看吧?确实挺好看的,就是有点土。当我感慨他们家窗户上光的变化形态非常美时,他也会坐下来跟我一起看。
第一次拜访我待到很晚才走,临走前奶奶给我打包包零食,让我下周一定要再来吃午饭,要给我做刺身和天妇罗,我说那我要带着我做的本格中华料理。
日本是一个高度自动化的国家,办户籍、买菜、坐车,很多事都不需要跟人交流,跟着固定的流程走就好了。在那之前我一直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赶路,一个人拍摄,出门一天可能也不会讲一句话。刚到日本生活,我感觉像在看一部电影,情节跟我没什么关系,新闻里发生的事,大街上的人们在想什么都跟我无关,似乎我只是跟他们共享了同一个生活空间而已。和横川爷爷的相识,是我第一次走进当地人的家里,从那时开始,我才觉得自己和这个群体、和这个环境产生了真正的连接。
寒冬的问候
“致以寒冬的问候。天气持续低温,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初次拜访后我受邀去他们家好几次,聊了很多: 清晨的富士山,浅川的樱花,冰镇的西瓜,日光下的佛像,他喜欢的音乐,还有我弹过的钢琴录音。
我们都不太会询问对方的私人信息。到现在我对他们的生活了解也不算多,一方面是日文不好,另外也想保持适度的边界感。我们聊天的主题很多时候都围绕我在日本去了哪些地方,然后爷爷会分享他对于这个地方的记忆和经历。
有次他给我看了一套 30 年前他和妻子去神户旅游的照片,很巧我也刚去过神户,我们就对比了各自在神户拍的照片,发现这么多年了,日本很多地方竟然都没变。
我把和爷爷相识的经历分享到网上后,很多人觉得他们很孤独,不然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这么热情。
其实没大家想象的那么苦情。他们生活目前很平和,很自足。他们的退休金足够覆盖生活,子女就住附近,60 多岁,也是当爷爷奶奶的年纪了。家里贴了很多孙辈、曾孙辈的照片,孙子比我都大,在大阪当律师。
他们谈到家庭时,跟我在国内遇到的很多传统的老人不一样,他们不会把话题局限在这里,和孩子们有关的总是轻描淡写地提一句,他们强调自己的生活,自我表达的欲望很强烈,比如爷爷总是在分享他喜欢的合唱团,俳句,日本的艺术画。他会拍摄一些花卉,打印出来,抄上他喜欢的诗句做成明信片,我收到的明信片都是他自己制作的。
所以,恰恰相反,我觉得正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很幸福,才会热情地对待陌生人。他们总是喊我“好青年”,爷爷说,当他们的活动范围随着年龄增加越来越小,我可以给他们分享一些他们去不到的地方的信息,他觉得很珍贵。爷爷还告诉我,有时奶奶在我来之前一周都会不停地唱歌。
这几年的异国生活里,他们对我的接纳是一种很有力的鼓舞。以我过去的性格,可能一年也不会去主动认识几个陌生人,拍摄也总是习惯以一个观察者身份,用相机记录风景和生活细节。那之后,我对外交流的尝试越来越多了。
有次我在雪国徒步,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河边遇到的一位奶奶,我们聊了一会儿,后来她邀请我去她家喝咖啡,并开着小车带我在她居住的小城镇兜了一圈,85岁的奶奶,开车非常猛。
时隔一年我跟朋友旅游,又路过她家楼下,我也去问候了她。她跟以前一样热情,再次提出要开车带我和朋友去兜风,路上遇到一个赶路的背包客,她主动停车询问对方的目的地,很潇洒地说“上车我带你去!”
我喜欢上了这种重逢的感觉,原本是第一次打照面的陌生人,若干年月后,各自又带着新的故事相见,变成旧相识。
带着相似的心情,过去两年我积累了一组专为陌生人拍摄的肖像作品,胶片冲洗扫描后印刷成照片,用信件寄出或带着照片登门拜访,花上半天时间听对方讲故事。这样一次又一次微弱而难得的连接,让我在日本这张陌生的地图上多了很多记忆的锚点,不仅有我看到的风景,还有我在公园遇到的人,我跟他们交谈的内容,我觉得我的生活、记忆都变得更加立体了。
虽然遇到和交流的人越来越多,但爷爷始终是最特别的存在。我感触最深的是2023年年初,那一阵我生活遭遇了很大的打击,好朋友,感情破裂分手,这两件事情在同一天发生。我当时非常崩溃,一度对人生失去了信心,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真实,很多事情没有意义。
就在那样几乎麻木的状态下,2023年新年,我又收到爷爷给我寄的一张明信片,就是结尾那句话“小心流感……温暖的春天就要来了”一下子治愈了我,让我觉得我的遗憾、悲伤在这更宏观的世界当中其实是微不足道的,这个世界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向前,春天还会再来,好事还会发生。
衰老
“我如今已经九十岁了,妻子也已经八十六岁。我的身体变差了一点,妻子夏天的时候,也因为心脏血管手术住院三周。”
明信片已经成为我每年新年最期待的事情。明信片上他每次都会强调年龄、天气、健康这几个元素。我猜测可能是上了年纪吧,所以会特别重视年龄和身体状况。
除了明信片,我们还留了Line(流行于日本的聊天软件)和电话,但沟通不算频繁。单从我的角度,跟老年人做朋友心态有点特殊,容易感到不安,毕竟他们年纪大了,很怕再联系他们时会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过去每次跟爷爷见面后道别,我都忍不住想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离开时他会跟我说“さよなら”,是日语里很郑重的“再见”,当然我不知道他的语气里确实表达了特别的情绪,还是说他认为我是一个日语新手,所以才跟我用这么正式的表达。
2023年我们联系不多,一方面是出于这样的复杂心情,也因为我太忙了。今年1月我从马来西亚出差回家,一打开信箱发现居然又收到了爷爷寄来的信,惊呼一声,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去年我的生活非常不稳定,搬了家,不断地往返多个国家,毕业和工作的压力也很大,总之焦头烂额的。他的信总有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前不久我再次去探望他们。这次上门拜访感受很不同,他们住的街区变化很大,我都不认识了,找他们家的过程中我迷路半个多小时。后来跟爷爷提起这件事,他解释说,是因为附近很多像他这样的老人去世后,房子被子女继承,之后又被交给建筑公司推倒重建。
爷爷讲起这些时很平静,没有感受到特别的情绪。我其实是有一点伤感的,想到他们这么多年就这样看着周围环境不断地更新,意味着熟悉的人也不断消失迭代。
不管外面环境怎么变化,来到他们家里还是熟悉的样子。陈设没变,桌布没变,就连他家沙发上一个很旧的小狗抱枕,摆放位置都跟我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最明显的变化,爷爷奶奶更老了。爷爷走路变慢很多,需要拄一个小拐杖,他跟我说现在每天要吃好多药,经常去疗养院。奶奶去年也做了心脏血管方面的手术,病情来得很突然,她却庆幸及早发现,描述看病经历时,她用一种很兴奋、很的口吻,说像坐过山车一样。
认识这么久,我从没感受到他们对年龄的焦虑,年龄的增长似乎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自然,但很重大的事情。给他们看我爷爷奶奶的照片时,他也会注意问年纪,我说70 多岁,他感慨说,“好年轻啊”。
他们跟我家里的老人很不同,我奶奶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东亚奶奶,爷爷得了脑部疾病,生活不能自理,奶奶一直照顾他。我跟我奶奶聊天时,她经常会提到身体不好了,又不能出去散步了,包括的房子一直没有妥善解决,是非常哀怨和悲伤的口吻。当然我知道可能因为我跟自己奶奶更亲近,她才更能直接袒露自己的伤口。
他们和我在日本遇到的其他老人也不一样。就拿拍照来说,我后来才知道,日本有些老人很忌讳拍照。我在雪国旅游时认识的那位85岁的奶奶,当我提出想为她在河边拍一张照片,她拒绝了,她说上了年纪后不太喜欢拍照,很怕留下的就是人生最后一张照片,希望等做好了心理准备再去拍。
但横川爷爷和奶奶对生死很淡然。这次拜访他又翻出了第一次我在河边为他拍摄的照片,他半开玩笑地告诉我,他非常喜欢这张照片,想作为以后的遗照使用。他还拿出手机,给我看去年年底他俩挑选墓地的照片,俩人牵着手站在一排排墓碑,冬天干净的阳光泛着淡蓝色,他们笑得很幸福平和。
这次见面我给他们带了浅草的特产,是他们很多年没有尝过的口味。临走之前我还留了三本摄影集,那是我沿着东京很多河边散步拍摄的作品,应该也是他们很熟悉但目前不方便到达的地方。
接下来我会在日本工作,不久之后我还要去趟欧洲和美国,每次能给他们带来一些新话题的时候,我会再次去探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