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
再没人可以把这种缺陷简单归纳为懒惰了;不管原来叫什么,现在它已经回归了原义:面对空虚、漠然和沮丧时产生的恐惧。但是现在体验到这种刺痛的不再是与世隔绝的隐士,而是千千万万的人。一个极端保守派可能会说,这些人就该一辈子穷困潦倒、目不识丁,这是为了他们自己好,因为生活的基本需求会让他们疲于奔命,只余下短暂的时间来休息而无暇思考,也就免于受到那些舞文弄墨的半吊子知识分子误导了。结果却与此大相径庭,而且虽然其模式会随着国家和体制发生变化,它们的轮廓大体还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会读写、会骑摩托或开汽车的普通人出现了,他还没有做好付出精神努力的准备,容易受那些往他的头脑里填塞伪价值观的半吊子知识分子操纵。
别期盼回到美好的旧时光了;它们并不美好。无疑,中世纪城市中虔诚的日常生活不是凭空臆造,因为它们在建筑和艺术中留下了痕迹;不过,它最多也就是为遥远的将来提供了一条线索——也就是在现在的过渡期之后,精神的上升运动成为可能之时——这种上升与过去的那种相似,但可以说是次一等的。
眼下,我们身处头脑惨遭亵渎的时代,这可能是当大量的人(而不只是过去那些特权阶级)拥有“渠道”时我们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获取什么的渠道?不是“文化”——文化最多让人想起一只紧锁的铁箱,但无人记得提供它的钥匙。这些渠道将会通向人格面具的“独立战斗”。以前的人类个体浸在部落风俗中,不需要它,但今天每个人都成了埃及沙漠中的隐士,受自然选择法则支配——要么上升,要么堕入某种skotstvo之中。这个俄语词的字面意思是“野蛮”,但不论语言学家怎么看,我们都倾向于将它和希腊语的skotos,即“黑暗”联系起来。
如今,价值观的混乱使得人们不能明察秋毫,于是那些虚假的伟人受到尊崇,他们之所以赢得了名声,是因为他们绚丽夺目,强劲地代表了时尚潮流。此外,这也是一个怪兽的时代——是人类历史中罕见的——然而,仿佛是为了平衡一般,也出现了一些巨人,对他们表达恭敬不是什么羞耻之事。他们和机械呆板的众生之间的思想差距,很可能大于中世纪神学家和酒类商会成员之间的差距。准确地说,这不是一个基于受教育程度的判断,因为在自己的专业之外,很多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在智识上与目不识丁的人也没什么不同。雅克·马里坦曾说,定下这个时代基调的要么是头脑孱弱、内心敏感的人,要么是头脑强大、内心坚硬的人,但少有头脑强大、内心敏感的人。最好的证据就是统治着文字和图像语言的美国市场了。愚蠢的高尚和卑鄙的精明如此紧密勾结,以至于现在要评价报刊、电影、书籍和电视节目的教育意义,我们只能说它们是一种针对“人类尊严”(一个不准确但可谓恰当的词)的大规模犯罪。
不幸的是,那些明白怠惰(或unyn'e)在眼前诱惑着自己但却不甘懈怠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他和同代人之间的差距即使不是逐月,也是逐年扩大的。脑力劳动有一个特征,那就是完成同样的任务所需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也就是说,人会培养出简化任务的能力,找到捷径。因此,人失去了对市面上现有图文信息的兴趣,于是出现了一个不算小的问题:我在别处也提到过,由高雅知识分子组成的新贵族是在有别于半个世纪前的领域内行动——当时,是“先锋”文学和艺术勾画了许多美好蓝图,却未能将其一一实现。
天性热忱勤奋,工作也足够努力,我似乎不必责怪自己怠惰了。不过,我却没有取得自己本应取得的成就,原因既在于受到的教育有缺陷,也在于抑郁的状态让我不可能对同时代的谬见做出任何有效抵抗。显然,这并不意味着假如我早年就披上自卫的铠甲,让自己像那时就醉心于柏拉图的一位熟人那样,不受二十世纪的任何事物侵染,情况就会变好。那会是一个错误而没有意义的选择。请特别注意(nota bene),这里应该提到的一个因素是历史的惊涛骇浪,它实在不利于形成更好的判断力。但只有怠惰的人才喜欢把责任推到外因上。
与包围我们的空虚缠斗没什么新鲜的,人类千年来都面临着类似的考验。然而,自恺撒的古罗马和希腊化文明时代以来,人类从未如此无助过。这些是科学革命的后果,它们是碎片化的,并以碎片的形式影响着大众的想象。大多数人可能都会在这样剥夺生命意义的压力之下屈服,或者顶多也就是在印度教、佛教和撒旦教传教士售卖的灵丹妙药中寻求安慰。
《在时间荒原上》,[波]切斯瓦夫·米沃什著,晓风译,理想国丨云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