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2》剧照:保罗的眼睛
在约摸60年之后,被誉为史上最难影视化的弗兰克·赫伯特科幻《沙丘》终于开启了影视化之路。自2021年丹尼斯·维伦纽瓦把《沙丘》搬上银幕之后,3年后的3月《沙丘2》再次以它高饱满度生态影视美学风格席卷全球电影院。
不过,由于《沙丘》中的各种创意就像香料美琅脂(Melange)一样稀少而珍贵,所以早已被其他知名影视作品沙里淘金一般先行纳用,《阿凡达》里的蓝瞳与外星生态、《异形》里的机械外星人和巴别塔叙事、《星球大战》里的原力和星际帝国都各自借鉴了《沙丘》的不同元素,沙丘的风谷气候也被宫崎骏用作《风之谷》的作品构想之一。虽说万能灵药(Phlebotinum)在科幻作品里往往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作为生态学科幻的《沙丘》似乎才更像其他科幻作品的万能灵药。
在《沙丘》中的万能灵药是何物?从作品来看,当然是围绕在沙虫(Sand worm)而形成的一系列周边,除上文谈到的美朗脂外,还有如蚯蚓大小的沙鳟(Sand trout)、体内凝结而生的古早香料(pre-spice mass),和充满预言能力的毒物致幻剂生命之水(water of life)。宇航公会(Guild)、贝尼姐妹会(Bene Gesserit)和皇室都对沙虫趋之若鹜。如果没有沙虫,整个“沙丘宇宙”的运行都会在瞬间分崩离析。
沙虫的模样在《沙丘2》里得到了更多全景镜头,圆口纲(cyclostomata)生物那崇高的巨大沉默物(BDO)躯体、覆盖周身的坚硬鳞片,拥有密集尖刺的深渊口腔,而唯一缺少的就是眼睛。
《沙丘2》剧照:被封印的伊勒琅公主的脸
当眼睛进化为广义器官
“既然所有都已注定,我们为何还要经历这一切?”“因为这是必备的仪式。”(“Why do we have to go through all of this when it's already been decided?”“Ceremonial.”)
保罗(Paul)和母亲杰西卡(Lady Jessica)在《沙丘1》的第一段对话如是说。但这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将如何得以验证呢?是通过宣之于口还是通过目之所及?
是的,所有过去与未来,在里都以感知形态(梦)出现,而在电影中却以视觉形态(眼睛)呈现。在里,伴随保罗的预言能力不断加强的,是他的梦境。这既是受到作品介质的影响,同时也衔接了跨越大半个世纪的时空两端:一侧在二战结束后的美苏冷战时期,另一侧虽是当下,却仿佛是巴特勒圣战(Jihad.Butler Ian)前夕,人工智能正蒸蒸日上,不断形成越发密织又泛滥的网络化环境(reticulated milieu)。
但并不是所有未来都只出现在梦与眼之中,它还出现在听觉形态(唇-耳)里,那就是姐妹会的音言(The Voice)。音响师汉斯·季默(Hans Zimmer)为了强化音言在影院的穿透性,还增加了“多重人声与混响”,使其发声效果带有叠层感,让先祖的召唤与个体崇高感压迫相结合。
虽然音言是通过震慑的声音强行控制对方的行动,但也是一种预知未来的方式,不过是极瞬间的未来。因为这份未来是可以通过对方即刻的反应得以验证。哲学家杰弗里·克伦普纳(Geoffrey Klempner)就曾在哲学《黑盒子》(The Black Box)中揭示了最小单元的未来就是即刻未来[1]。与强制执行的即刻未来相反的,是《沙丘》中专属于哈克南(Harkonnen)家族的“密语”,通过说出关键词尤罗西诺(Uroshor),剥夺对方的行动力,以便可以达成强制取消的未来,但保罗在与自己的表舅菲德(Feyd-Rautha)的对决中坚决抗拒使用该密语。
此外,还有另一种作为记录之声的未来,那就是伊勒琅(Irulan))公主的日记。《沙丘2》里伊勒琅公主的真容及帝国日记记录过程出现在电影中,她用自己的声音面对记录仪讲述每一个她所见的过程,然后这份声音出现在每章的起首与每部电影的开头。
“Dreams are messages from the deep.”(梦是来自意识深处的信息,《沙丘1》开场)
“Power over spice is power over all.”(谁控制了香料,谁就掌控了宇宙,《沙丘2》开场)
于是伊勒琅之声结合了音言、记录与回溯能力。甚至有一种对预知未来的解释说法认为,保罗通过做梦预知未来看到伊勒琅通过诵读书写自己生平的日记内容的时刻,进而调整自己当下的行为。这个说法虽然显得“荒诞”,却将四个不同的预知方式并置于同一画面之中:
从“梦/眼/唇/耳”到“触/视/言/听”。
从器官到传递,它们共同构成了保罗的预知未来能力,也构成了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所说的广义器官(Organology)。
它首先是一双伊巴德之眼(Eye of Ibad),然后是一双斯蒂格勒之眼,一双能同时凝视(gaze)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眼睛,一双能同时凝视所有人(我们)的过去,与个体所有可能(我/们)的未来。
“心理个体是单独的‘我’,集体个体则是由这些单独的‘我’脸儿和构成的‘我们’......‘我’和‘我们’的个性化,也就是技术个体的个性化......心理个体、集体个体和技术个体形成三角形的三个顶点......这个世界是一个由三重器官系统构成的互个性化的世界”。[2]
保罗在喝下生命之水之后,获得了对未来的预知能力,这并不完全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Norns)手中的生命线/刻度交织而成的既定路径,而是基于过去“多种如同幻象的未来的交汇点,及其量子力学超高算力演绎法”的趋势判断。正是因为他获得了过去所有祖先(我们)的记忆,才能以他为端点向无限多可能的未来(我/们)进行预判,直到他的死亡或丧失预知能力。
《沙丘2》剧照:即将服下的生命之水
预知的中断悬置
在影院里观众与保罗的观看关系,进而触动了广义器官的双重中断悬置(doubly epokhal redoubling)[3]:第一次中断悬置,是保罗当下性经历被未来影像蒙太奇的断开;第二次就轮到观众变成保罗。
正如伊勒琅公主《厄拉科斯传奇故事集》所说“这种能够赐予新生的毒药改变了他,使他不再受到时间的限制。于是,那个预言被证实了:李桑·阿尔-盖布可以在活着的同时死去。”
现在每个人都可以短暂(或永恒地)成为阿尔盖布,因为电影在不同影院播放,特定时空限制了它的作用。可电视就像被生命之水涓滴之后:
“电视使某一观众群体得以在领土各个角落同时观看同一个时间客体(regarder simultanément le même objet temporel en tous points d'un territoire),使诸多大型时间客体(即媒体节目表)的构建成为可能。在电视节目表中,不同视听时间客体的绵延一个接着一个地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巨流(archi-flux)的链条。”[4]
而移动数码技术则将生命之水直接灌溉,把所有人的过往(数码物)都以同质化、标准化的第三持留(tertiary retention,同时也是第三预存)交替出现在时间线上,形成过去与未来记忆交错的网状空间,而外化记忆的技术假肢(prothese)也在高度赛博化中逐渐接管了第二持留(secondary retention),并且改写了第一持留(primary retention)。
对保罗和生活在当下社会的观众而言,拥有这样一副广义器官并非好事。德里达就认为,这是一种毒性与药性同在的混合物(summeikton)。保罗在享受了后种系发生记忆(epiphylogenetic memory)的“知未来、晓过去”集于一人的疗性(remedy)之前,同时也存在让人无法回避的毒性(poison)。
而且这份毒性还不只是《沙丘2》中,杰西卡和保罗服用生命之水时身心器官(psychosomatic organ)周身遭受到的痛苦抽搐。即便接受了姐妹会高强度训练的保罗,在服下生命之水后,依然昏迷了三周之久,直到契妮(Chani)赶来,用转换后的生命之水才将其拯救。
而是在之后漫长的时空里,精神器官(psychic apparatuses)所经受的折磨。
在布莱恩·赫伯特(Brian Herbert)为其父于《沙丘1》写的后记里谈到这种记忆传承的理论来源自荣格,但在这段话里“人类”并不是一个具体概念,而是一个抽象概念:
“不可思议的是,在沙丘宇宙中并没有外星人存在。即便最古怪的生物——变异的公会领航员——也是人类。邪恶的基因巫师——特莱拉人,以及在特莱拉人的培养桶中培养出来的古拉人——也是人类。弗兰克·赫伯特想象出来的最不同寻常的人类,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女士,她们可以拥有共同的记忆——这一概念主要是基于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学说,他认为存在一种‘集体潜意识’,是人类先天就具有的一种共同的“内容和行为模式。”[5]
正是因为沙丘宇宙不存在“外星人”,保罗才能真正意义上获得所有人(human)的过去记忆,并且在弗里曼人的统领大会上说出一个个南方部落基要派(Fundameutali)的过去。而当抽象的人类群体概念被具象化到一个具体的人类身上时,那些被遮蔽的体验伤痕就会再度鲜明起来。
那就是三重中断悬置(Triple epokhal redoubling)的痛苦,也是斯蒂格勒药理学(pharmacology)视野下,保罗所承受的毒性集合。
第一重中断悬置来自永无停止的当下。保罗接受到所有过去与未来当下时刻身心超载运转的毒性,无数个不属于他生命中的个体在他的记忆与体验里来回穿梭。他继承了宇宙所有强大家族的血脉(厄崔迪、哈克南、姐妹会、弗里曼),也就强行将自己从一个已经具体化(concretized)变为趋向具体化(concretizing)的人。
第二重中断悬置来自所有人类的过去体验。这群过去记忆并不只是“所见即所得”:而是个体中的记忆(第二持留)与体验(第一持留)以共时性出现的叠加;不仅如此,集体个体意味着,同时也是加害者与被害者以历时性出现的共鸣。
这在《沙丘2》中有过隐晦的呈现,那就是保罗的画面中快速闪回他的外公弗拉基米尔·哈克南(Vladimir Harkonnen)怀中抱着母亲杰西卡夫人的画面,这二者并不在同一画框中,而是快速切过的拉背镜头。而中的情节也告诉观众,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这份痛苦,保罗的妹妹尖刀·阿利娅(Alia)就被外公哈克南男爵的人格与记忆所侵蚀,进而帝国摄政。
第三重中断悬置来自以当下为端点的无数个未来体验的痛苦:这是极度悲观的预期与被恐惧无限拉长的体验。保罗的每个未来都会到他的死亡/宇宙的灾难(或丧失预知能力)为止,在这个过程中他会看到无数次生灵涂炭,死亡驱力亦如影随形。
三重中断悬置彼此相互嵌套,又互为因果。正如斯蒂格勒所说,保罗其实已经成为了“被大数据裹挟的人类没有未来”[6],因为所有的未来和过去,都成为了当下的材料。
它们也是药理学中的毒性,而这些毒性其实早已在沙虫的体内暗自孕育,并且与美琅脂的万能药性相互滋生。
《沙丘2》剧照:超大体型的沙虫
毒性/药性在沙丘中共舞
德里达在《柏拉图的药房》(Lapharmacie de Platon)中提到《菲德罗篇》里的泉妖法玛西娅(Pharmaceia)的故事“清甜解渴又致命的泉水”,意在通过一系列文字语义相似性,揭示药性的多义性,它们都是一系列对立物的汇集(coincidentia oppositorum),是由表层相似推动的深层逻各斯缠绕:Pharmaceia(泉妖)- Pharmakon(药)- Pharmakeus(魔术师)Pharmakos(替罪羊),并用“修辞关系构建逻辑关系,逻辑关系则人为叙述,是隐喻的隐喻”[7]。
由此引发出斯蒂格勒的药理学理论脉络:缺陷—延异—分叉—替补(defect—diffērance—bifurcation—supplement),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像沙虫/沙鳟一样意指之链难解难分。
“同一种微生物如果挤居在它们自己的营养液中必定死亡,但在其他远族生物排泄的废物达到过饱和状态的溶剂中,却繁茂兴旺。因此,一条纤毛虫如果独处,就会由于不能彻底排清自己新陈代谢的废物而自然死亡。这种缺陷或许同样是一切较高级动物死亡的最终原因。”[8]
在赫伯特发表《沙丘》的10年后,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里借由伍德拉夫的实验观察得到了如上的结论。
这段描述与沙虫的生活环境描述何其相似,又与保罗的时空感受何其一致。
原本是亲水性的沙鳟在变异后成为了恐水性的沙虫。沙虫继而打造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生态闭环:“沙鳟→水→香料→沙虫→生产氧气→死亡/生命之水→沙鳟”。在这一过程中,群居性的沙鳟亦变为独居性的沙虫,当同一空间有超过2只沙虫出现,就会爆发激斗。
沙虫设定的灵感来自“勇者斗恶龙”的传奇故事,在这组对位关系中,有一个居间客体被忽略了,那就是宝藏。勇者可能会变成恶龙[9],进而几乎是永久地控制宝藏;赫伯特则创造性地将龙与宝藏合二为一,那就是沙虫的存在才能保证香料的持续产出。虽然沙虫极为恐水,但水早已在沙鳟的成长过程里被大量消耗,由此产生香料。于是厄拉科斯星(Arrakis)以面临两种极端反乌托邦未来的摇摆,同时成为水源匮乏与香料盛行的星球。水源与香料似乎不可兼得,但姐妹会在弗里曼人的信仰中植入的穆哈迪(Mahdi)救世主信仰承诺的绿色天堂,依然在雷托二世(Leto II Atreides)上得以实现,当然代价就是全帝国的生活状态都退回到中世纪之中。
亲水/恐水、群居/独居、对抗/占有、食用/排泄的药性/毒性反复转换,才造就了厄拉科斯星的生态面貌,而不是相反。
同样的,并不是保罗成为了救世主,而是预知/无知、控制/失控、失忆/记忆、必然/偶然等的药性/毒性的交替,才把保罗推上了救世主的位置。
上文已提到保罗在预知/无知上的纠缠,而这份纠缠其实就是超大型虚拟沙虫,贯穿于整部《沙丘》之中。也正如前文沙虫的生活习性所说,《沙丘》里的虚拟沙虫所形成的全新的意指之链,也遵守着“不能超过2条”的隐藏规则,并由此激发彼此的药性/毒性。
它们分别是如下,或许还能更多,它们交织起来,或许更像一个沙丘神帝:
虚拟沙虫其一:姐妹会——母性/宗教/神性/知识
虚拟沙虫其二:美琅脂——迷幻/预知/机械/技术
虚拟沙虫其三:统治者——父性/血缘/分裂/传承
虚拟沙虫其四:书写体——手册/日记/对话/辞典
姐妹会一以贯之的逻辑是“传统宗教等待救世主或崇拜救世主,而我们制造救世主”,是持续1.2万年的育种计划的倒数第二步。但救世主的诞生却是一个由失控得到的控制预期的结果,是奎萨茨·哈德拉克(Kwisatz Haderach)诞生的偶然,是一条绕远路的捷径(קְפִיצַת הַדֶּרֶךְ)[10]。救世主确实诞生,却是以真正的神谕,而不是操弄的真言而诞生。
美琅脂如前所述,作为技术/未来/能力的万能灵药出现,而且它具备的强迷惑性远超另一种属于哈克南家族的迷幻剂。但更重要的是,它让长期服用该药物的众人不仅在功能上,也是在精神上对其成瘾(addiction)。保罗对真言师(Truthsayer)的话亦历历在目:“一旦用过香料,其他药物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但在美琅脂并非完全不可取代,当人工香料在《沙丘异端》里被制造出来之后,十亿倍的效率让沙丘星失去了独特性。而在《沙丘沙虫》里,沙虫被改造为海虫(seaworm),也能释放超级香料(ultraspice),其效果也是美琅脂的十亿倍,但“极小的剂量就会导致人陷入无法自拔的预知幻象沉迷”,看似有用的药性很快又转化为毒性。
即便没有美琅脂的出现,权力的拥有也会成为一个人最好的医美。统治者帕迪沙皇帝沙德姆四世,无论是在中还是电影里,最后都只能接受伊勒琅公主的和亲建议,才能延续自己的地位。而即便如保罗一样继承各方力量,也依然无法阻挡兰兹拉德联合会(Landsraad)(经济性)、宇航公会(理性)与姐妹会(感性)三者的永恒博弈——而它们依然也会在脑内持续。
而这一切又是伪是真呢?预知究竟是梦境还是未来?信仰究竟是神谕还是人为?所以交错相生的各书写者的记录彼此形成印证与猜疑。生态学家帕多特·凯恩斯父女的手册、伊勒琅公主的口述历史、书尾出现的沙丘辞典、姐妹会宗教调查报告,以及电影改编后形成的全新故事互文,都可以认为是保罗选择的某个未能持续的未来。所以,书写并不是绝对真实的药性,也不是绝对虚假的毒性。
“对抗技术之药的毒副作用的唯一途径,就是依赖于同一种药的解毒作用”[11]。沙虫自身的毒性、服用之后伴生的毒性,以及彼此交错生发的毒性,都在持续断裂替补中后发出药性:沙虫存在才能产生大量氧气帮助星球生存,香料存在才能帮助寰宇航行,生命之水才能让人预测未来。
当然真正承受着毒性的最后还是保罗,他与儿子雷托二世分属了人类极端情感的两侧,分别是(永世经受预知痛苦的)恐惧与(威权统治三千五百年的)恐怖,而中间则是被忘记的过去。
《沙丘2》剧照:成为救世主之母的杰西卡
被后发性遮蔽的“过去”
与药性/毒性共生的,是关于人类记忆的安放。文字从一开始就是药的系谱,从德里达解读《斐德罗篇》的开始,二者就具备着这一对应关系。文字,在苏格拉底看来就是一味药,书写,则是这副药的说明书。
“乌塞斯说:大王,这种学问可以使埃及人更加智慧(sophōsteroi)记忆力更强(mnēmonikōteroi)。我找到了一种能够获得智慧和记忆的药(pharmakon)……(国王回答说)如果有人学了这种技艺,就会在他们的灵魂中播下遗忘,因为他们这样一来就会依赖写下的东西,不再去努力记忆。他们不再用心回忆,而是借助外来的符号来回想。所以你发明的并不是记忆(mnēmē)的药,而是提示记忆(hypomnēsis)的药。”[12]
在这个故事里,药携带着增强记忆的能力,但这份增强即假肢代具(prosthesis),让人的身体反而不再去寻求记忆,从而回到斯蒂格勒对人一开始的认知,那就是缺陷(defect):这是由神的“遗忘”与“盗取”双重过失而生成的,遗忘是人原本属性的丧失,盗取则是从神处夺来的技术。
斯蒂格勒认为人需要技术/药/外在记忆,才能不断证实自己的此在(Dasein)。而这份此在又在生存的过程中被有意遮蔽,导致人陷入到一种即刻失忆。而对保罗来说,由于他时刻都在超忆症(Hyperthymesia)的折磨之下,失忆的毒性在保罗这里反而成为药性,保罗与菲德决斗前的画面,已经同时涌入保罗和杰西卡夫人的心眼之中:
“对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而言,这可能是一种大灾难……随即而生的另一个念头几乎使她崩溃。贝尼·杰瑟里特的这个漫长而又花费巨大的育种计划,最终培养出了他们两人,如今,这两人在这里狭路相逢,很可能会一起送命。”[13]
在这场决斗的画面中,保罗实际上同时面临着三条自己的时间线分叉(bifurcation):一个可能的过去育种时间线的自己A与伴侣菲德,一个当下弗里曼人的自己B与伴侣契尼,以及一个未来沙丘皇帝的自己C与伴侣伊勒琅。此刻正是胡塞尔所说的“过去的持留-原印象-未来的前摄的统一”[14],而对保罗来说,获得全能(omnipotence)预知能力之后的每一刻,都是第一持留、第二持留以及第三持留的叠加,他本人既是肉身,又是代具,同时又是后种系生成(épiphylogénétique)。所以在保罗的预见里,自己终将死去,但那是作为名字的死去(肉身),也是穆哈迪的(代具)。
虽然保罗可以预见到所有过去与未来,或许依然有他无法延异到的记忆,那就是他的家族原型:那正是受到四重毒咒(众神食肉、兄弟相残、父啖子躯、献祭女儿)的古希腊阿特柔斯(Atreus)家族,族人承受着代代血亲互残的怨恨。在这里血仇本身成为了记忆的延续。
在《沙丘》里,除了保罗以外,弗里曼人、姐妹会乃至整个沙丘宇宙种族的记忆写照,都形成了系统的愚蠢性(systemic stupidity)。
弗里曼人是在残酷环境中的好斗民族,同时也是整个沙丘宇宙里被迫一直迁徙的被殖民者,他们一开始并不生活在厄拉科斯星,而是到处流利,所以并不存在一个可以在同一空间下书写的历史,以此形成地缘共同体。因为弗里曼人能暂时预知未来,所以记忆一直以一种先发性状态出现在意识中。而同时,书写当下的权利(民间传说)又被姐妹会以嵌套的救世主故事李桑·阿尔·盖布(Lisan al Gaib,即天外之音)所取代,弗里曼人也就成为了“无记忆的民族”。
但姐妹会也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无记忆民族,是以记忆的后发性而生成。正是因为姐妹会在不断追求规避缺陷中执行育种计划,以期最后用至纯至完整,且能完全被她们所控制的奎萨茨·哈德拉克,才用过度助忆(hypomnēsis),即接收所有人的过去作为代价,成为肉身的第三持留代代传承,这同时也意味着她们在当下几乎是永久性地丧失了自己的过去——只能在之后被作为记忆体唤醒时,以在自身之外存在(être-hors-de-soi)时才能重新恢复主体性的过去。《沙丘1》里,保罗在与菲德决斗时,那些平日里无法言说的“祖宗之声”,都在他的耳畔轰鸣,让他说出密语。
《沙丘2》剧照:姗姗来迟的书写记录
一个看似已经过时的科幻作品,在2024年被再度搬上大荧幕,那些似曾相识与陌生体验的画面交替出现,形成一个跨越过去与当下的巨型沙虫,在斯蒂格勒之眼的观照下,我们还能看到更多的视角。
毒性与药织的当下,又何尝不是一个更科幻化的沙丘呢?斯蒂格勒对人类世当下的观察,就像一场不断服用香料过剩的却没有疗法的药理(phamokon),向着与《沙丘》不可逆的未来不断前进:
“十年前我们就已经进入了超级工业时代( hyper-industrial age ) ,这是一个严重象征性贫困( great symbolic misery ) 的纪元。它导致欲望的结构性毁灭(structural destruction of desire)。”[15]
而《沙丘2》电影伴随而来的各种争议,也让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成为了德里达笔下的苏格拉底——替罪羊(Pharmakos)。
对人类和沙丘宇宙的人来说,能让我们重新获得不受药性/毒替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像伊勒琅那样持续的书写(écriture):无论以何种方式书写,无论自己的书写是否正确,无论自己是否相信天外之音的传说。唯有如此,才能形成“集体化的再个体化”,也才能与命运共在(mits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