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蓬阿里·邦戈 视觉中国 图
一夜之间,加蓬成为2020年以来中西非地区第八个发生军事的国家。对此,国际社会的担忧、谴责与加蓬国内民众的奔走庆贺形成了鲜明对比。56年来,这个前法国殖民地似乎第一次告别了“邦戈时代”,但围绕此次罕见变局的内外因素,或许仍将是继续笼罩这个国家的阴影。
“事不过三”:大选屡现争议,最终酿成
此次加蓬军方夺取政权速度之快、事发之突然,即便在习惯了的非洲地区,也足够令外界吃惊:8月30日凌晨3点30分,就在多数人尚在睡梦中时,先是加蓬选举中心宣布现任邦戈在8月26日举行的选举中以.27%的得票率连任,旋即十余名军方人士在加蓬24电视台发表晨间讲话,宣布选举结果无效、解散国家机关、关闭该国边境,由其组建的“机构过渡和恢复委员会”接管国家政权。
在军方高层的指挥下,加蓬士兵控制了政府机关大楼、通信频道、首都利伯维尔的战略重地,将邦戈本人软禁在官邸,并以叛国、挪用公款、贪腐、伪造签名、走私等罪名逮捕了其长子(也是其重要顾问)努尔丁·邦戈和六名亲信。当日下午,“机构过渡和恢复委员会”发言人芒富比在国家电视台宣布,加蓬卫队指挥官布里斯·奥利吉·恩圭马为该委员会及过渡领导人。
与此同时,深陷囹圄的邦戈也在8月30日通过办公室向法新社发布了一个50秒的求助短视频,用英语(而非该国官方语言法语)介绍了自己的处境,表示“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呼吁各界对此“发声”。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带头发动的过渡领导人奥利吉准将常年担任前奥马尔·邦戈(即邦戈的父亲)的侍从官,2020年起出任卫队指挥官。他不仅是两任“父子”的“头号保镖”,还是邦戈的表亲。奥利吉曾经通过安全部队改革,加强的安保力量,客观上帮助过邦戈掌权,甚至还曾经亲自写歌对表忠心。如果连邦戈关系最亲近的人、最贴身的都起来推翻他,其原因只能是全国上下已然“概莫能忍”。
事实上,结合当日军方的电视讲话,以及奥利吉本人接受法国《世界报》采访的答复,外界基本可以窥见此次加蓬的动因和基本背景。显然,围绕本次大选的争议,无疑是导致邦戈政府突遭颠覆的直接诱因。作为前老邦戈的“接班人”,邦戈参加了三次大选,即2009年(其父去世当年)、2016年和今年的选举,尽管三次胜选,但都不乏争议与抗议的声音。
在老邦戈于西班牙病逝两个月后,邦戈便参加了2009年8月的大选,并宣布以42%的得票率胜选,然而这一结果并未得到反对派的承认,该国第城市让蒂尔港甚至爆发了抗议和骚乱,迫使宪法重新计票后,方才再度确认他以41.79%的得票率当选,“邦戈时代”得以延续。
而2016年大选更是充满戏剧化元素:主要反对派候选人让·平提前宣布胜选,却遭到加蓬政府的抨击和威胁,计票结果也延迟一天公布——邦戈以49.8%的得票率险胜对手(48.2%)。这遭到了反对派的强烈质疑,尤其是邦戈在其老家上奥果韦省得票率高达95.5%,而该省选民的官方投票率甚至达到夸张的99.9%,更被反对民众视为选举舞弊和计票作假的证据。从利伯维尔开始,反对选举结果的抗议浪潮愈演愈烈,抗议者甚至冲击选举中心、火烧议会大楼,最终以警方全力出动、至少五人死亡、上千人被捕方才平息。
正是由于前两次选举公信力明显不足,才使得今年选举格外引人注目。去年12月,在联合国呼吁下,加蓬50个反对和公民社会领袖齐聚一堂,施压政府改革选举制度,最终令政府让步,将任期由七年缩减为五年,于是新一届大选于今年8月如期举行。
然而此次选举自投票日起争议不减反增:投票结束后,政府宣布实施宵禁、切断互联网,还停播了法国国际台France24、法国国际广播电台、TV5等法国媒体频道,理由是“防止暴力蔓延”;投票结果尚未出炉,主要反对派联盟候选人、曾在2009年挑战邦戈的阿尔伯特·奥萨便谴责邦戈阵营操纵着“骗局”,指出很多投票站印制的选票上根本没有自己的名字,其它反对和独立观察员也无一例外地质疑本次选举的合法与合规性。
加上过去20年两位邦戈主导对宪法和选举法的修改,已经取消了任期限制,还令反对在选举中更加碎片化、无法联合起来与执政的加蓬民主竞争,并进一步加强了该在议会的主导地位,如今邦戈仍一而再再而三地通过“疑点重重”的选举延续生涯,自然无法服众。
在此情况下,邦戈又具备了非洲其它国家“被”领导人的几乎所有标签与特质——、治理不善,就连军方甚至卫队也看不下去了。继2019年未遂后,加蓬军方再度发动。不同于以往该地区多由中下层军官起事的传统,此次由掌握实权的军方高层发起,可见“事不过三”之后,邦戈失去的已不只是民心。
国际谴责、国内庆贺:加蓬彻底告别“邦戈时代”?
8月30日的政坛突变,令加蓬成为过去三年来非洲中西部地区第八个发生的国家。然而与其它国家不同的是,此次加蓬在其国内和国际社会引发了截然不同的反应。包括联合国、欧盟、非洲联盟在内的重要国际组织和主要国家都对军事表达了强烈反对和谴责,非盟更是在第二天暂停了加蓬的成员国资格。显然,正如对其它国家那样,“破坏宪政秩序”、“颠覆(民选)文官政府”是外界谴责加蓬的共同原因。
不过有点讽刺的是,加蓬国内的反应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军方自不必说,网络上传出的照片和视频都显示士兵们唱歌跳舞、大肆庆祝,甚至将奥利吉本人高高举起,欢呼“下一个强人”来临;在利伯维尔、让蒂尔港等地,当地居民走向街头,激动地载歌载舞,高举国旗、欢呼“解放”,不乏与士兵同框欢庆的场景;向来以反邦戈、反威权而著称的反对也欢欣鼓舞,奥萨所在的反对联盟“2023更替”(Alternance 2023)发言人更是感谢军方以不流血的方式奋起反抗“选举式”。
国外齐声谴责、加蓬举国欢庆,构成了加蓬伊始的奇特景象。尽管邦戈被西方国家视为可靠的军事盟友,加蓬遭致整个国际社会的压力,但从加蓬国内不同阶层、政、势力的相似反应来看,该国似乎下定决心要告别长达56年的“邦戈时代”,尽管未来前景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且彻底摆脱邦戈父子留下的“遗产”也并不容易。
作为独立国家,加蓬的历史几乎可以等同于“邦戈家族统治史”。该国在1960年8月宣告独立,七年后时任副老邦戈便接替病逝的首任莱昂·姆巴,开始了他对加蓬长达42年的领导,直至2009年去世后,又由其子邦戈担任至今达14年。在此期间,加蓬于1990年由一制正式改行多制,但邦戈领导的加蓬民主始终保持对政权的控制。
在邦戈家族统治时期,尽管加蓬凭借丰富的自然资源(尤其是石油),享受了相当程度的经济红利,且至今仍是非洲人均GDP最高的国家之一,但在这样的统计数据背后,贫富差距日益扩大,多数人不是石油红利的获益者,但要随时与整个国家共同承受油价下跌带来的损失(该国60%的收入依赖石油)。
在这个石油输出国组织成员国,三分之一的民众生活在贫困线(每天收入5.5美元,不到40元人民币)以下,2020年15至24岁年轻人失业率高达40%。常住法国的加蓬分析人士梅斯·穆伊西指出,目前首都利伯维尔甚至缺乏正常的用水供应,可见邦戈时期该国基础设施建设的糟糕程度。
与之相伴的,则是邦戈时代弥漫加蓬的与裙带关系。用卡塔尔半岛电视台的话说,该国就如同瘟疫一样蔓延。在非政府组织“透明国际”的2022年清廉指数排名中,加蓬在180个国家中排在第124位。除了邦戈家族及其亲信被曝光的海外资产(包括去年7月法国司法机构以“挪用公款”和“利用公共资金洗钱”调查邦戈的五位兄弟),之风甚至弥漫到社会各个角落,就连基层的就业招聘与司法机构都“吃拿卡要”。
邦戈家族及其亲信支配着国家的和经济资源,却没有让普通民众享受到应有的福利,在他本人从健康状况到执政能力都难以取信于民时,却依旧想着继续把持权位。2018年,邦戈在出访沙特阿拉伯期间突发中风,导致自己长达10个月无常履职,直至2019年8月才重回公众视野。身体健康状况存疑却依旧不愿“放手”,这直接引发了2019年军方的未遂,后者自此不再信任邦戈。至于之后的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不过是导致其公信力进一步恶化的外部环境因素。
邦戈走了,邦戈留下的贫穷与两极分化、、裙带关系能否得到改变,这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加以检验。从短期来看,“后邦戈时代”加蓬的走向,是更加值得关注的迫切问题。
目前加蓬恢复了通信和网络服务,但宵禁仍在继续。过渡领导人奥利吉在9月1日晚间的电视讲话中表示国家政权将会变得更加民主,目前军方接管只是“暂时性的”。他一方面承诺会尽快回归民选宪政秩序,另一方面又说这不意味着“为了选举而举行选举”,并要避免重复“原有错误”、让同一个人上台掌权。
与此同时,反对与军方的分歧也开始显露。之初,反对在感谢军方推翻邦戈统治的同时,便呼吁军方尽快完成大选的正确计票、承认奥萨胜选,并邀请军方参与会谈、重建框架。但用他们的话说,至今仍未看到军方有移交政权、“还权与民”的迹象。随着时间推移,军方等待合适时机的计划与反对要求尽快回归宪政的愿望成为主要矛盾,该国难免不会出现新的冲突。而国际社会对于统治向来的反感与压力,也会成为另一个不可忽视的持续影响因素。
赶走邦戈看似不易,再造秩序恐怕更难。经历半个多世纪未有的大变局后,加蓬何去何从,对军方、各政与民众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