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个爱好户外的人都同样爱好运动,比如以下这些项目的热心玩家。
“生命在于静止。”
周末下午三点,北京朝阳公园一棵银杏树下,“抱树”爱好者娜娜树懒般抱着树干,闭眼笑道。
娜娜喜欢公园,但讨厌一切锻炼项目,于是抱树就成了她与户外最亲密的接触。
树叶扇形的阴影在她脸上摇晃,空气干净而寒冷,唯有脸颊贴靠的树皮是暖暖的,阳光刚刚晒过。
这棵银杏是她的“老朋友”,因为粗细合适,刚刚好够一个姑娘满满环抱。
自打今年4月第一次知道“抱树”这种活动,她周末有空就回来家附近和这棵老朋友抱抱,时间不长,每次短则几秒,长则十几分钟:
“什么也不用想,感觉很踏实,很放松。”
图丨小红书截图
4月小红书上一篇笔记彻底带红了这项“户外活动”。酒后上海长乐路,博主@其实是奇抱住一棵粗大的梧桐,并写道:
“据说抱树是一种治愈疗法。树的拥抱里藏着大自然的超能力,树越老能量越大……我感受到能量、香气、被允许的放松……”
随后的照片里,抱过树的她显得格外开心,步履轻盈生风。
当然,“抱树疗法”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5年前,百度“戒色吧”老哥就已经在使用“树疗”戒除女色、疏散。
人均社恐的芬兰人也很喜欢树朋友,甚至每年举行“抱树世界杯”,切磋最舒服的抱树技巧。
同样可以隶属于“户外不运动”派系的还有“小物钓”。
说起钓鱼大家都熟,如果说路亚是钓鱼的狂野运动版,那么“小物钓”就是微缩儿童版垂钓。
小物钓之精髓在于小物,所有工具都是小小的,从鱼竿、鱼线、鱼饵再到水箱,一个小药箱就能全部装走。
小臂长短的鱼竿,钓起小指大小的鱼苗,全程最大的活动范围不过是手臂半径,但钓鱼的体验感一分不少。
小物钓爱好者林哥,经常借此在附近公园“偷猎”。
钓竿藏进袖管,只露出一条透明的鱼线,站在桥头装作看风景,公园管理员经过看不出半分端倪。钩用小钩,钓上来的小鱼摘下来便放生回去,来来回回白忙一通,图的就是个隐秘的乐呵。
图丨小红书
今年,继续发酵的户外热中,“佛系户外”突然变得显眼起来。
前不久,小红书发布的《2023户外生活趋势报告》显示,除了抱树、小物钓,对于“户外懒人”,还有森林疗法、户外正念、户外农场瑜伽等玩法。
就连往年最为“拿乔”的露营,今年也开始强调松弛感——
仿佛搬空客厅的野奢帐篷消失在社媒封面,取而代之的是溪流泉水里冰透的瓜果,以及简单帐篷里的书页和夕阳。
报复性消费两年后,狂飙突进的中国户外开始返璞归真。
如果你常常关注户外领域,就会明显感知到,露营、飞盘的声量远没有之前大了,今年的户外头版先是被骑行、攀岩占据,而后是citywalk和更多的新玩法。
玩法越来越轻,中国人玩户外算是玩明白了。
好比日本70年代经济,增速高涨,如同塞进曼妥思的可乐,狂欢过后才发现轻易得来的不过只是泡沫,虚空的里子要用接下来30年的经济失落来还。
特殊的时代背景造就中国户外不可的“揠苗助长”,而今年是祛魅时刻:
“户外”不再是一种奢侈品。
代表日本户外文化的杂志《POPEYE》:露营入门指南
户外是如何成为奢侈品的?
时间坐标要前移回被口罩隔绝的时期,彼时正是这一波户外热的起点。
小红书博主、户外达人@铁头雪糕清楚记得,2022年开始,身边热心户外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铁头雪糕是硬核户外玩家,打从2015年就在朋友圈分享户外经验和照片,照片拍得很美,朋友照例点赞,但来询问线路和装备的始终寥寥无几。
直到2022年,朋友们对于户外玩法的关心突然热度暴涨。好像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对运动来了兴趣。
小红书@铁头雪糕
在那段与户外隔绝的时间里,去往户外就是最为稀缺的体验,而这种稀缺很快被重新想象为了一种奢侈品。
能够去往户外,成为能力与自由的象征,“户外人”就是彼时最具含金量的个人形象标签。
与之匹配的,是时尚的价格。
山系、gropcore,曾经在欧美与日本户外热中流行过的元素,于潮流中迅速复生。
劳力士、爱马仕被收进衣橱,“鼠鸟象”穿在身上——攀山鼠,始祖鸟、猛犸象,三个动辄几千上万元的户外服装品牌。
尽管入门者或许并不需要如此贵价的装备,但此时“户外”早已不单纯是一场舒展身心的运动,反而像一场事关品味与钱包的饥饿游戏。
如同球鞋与潮牌,户外现已加入“世俗成功体系”评价系统:谁更加户外,谁就更加自由、富有、自律、健康。
于是比照着新鲜出炉的成功标准,新新户外人开始自证。
追逐每一个“流行”的户外项目,为户外装备与体验慷慨解囊。
一切又回到了我们熟悉的“力争上游”的叙事里。
图丨《一人露营》
然而这一切忙碌真的快乐吗?今年四方吹来的寒气踩下一脚刹车。
“买来买去其实都一样。”
小物钓爱好者林哥,曾经也是一位装备。正经几百上千的钓竿,家里囤了七八杆,光是打窝用的饵料就装满了两个抽屉。
而今年,他没再购买任何钓具,除了一套小物钓套装——只花了56元。
经历过消费主义的毒打,现在相比于网上五花八门的概念,林哥更关心东西有没有用。
图丨淘宝截图
对于专业玩家铁头雪糕来说,“性价比”始终是第一位的,在户外尚未成为时尚的年代,这也是众多“驴友”和户外爱好者的共识。
“我的一件冲锋衣,大学买的,穿到现在还能穿,它实在是太耐用了。”
如果说,两年前户外运动刚刚在中国兴起时,我们只能依靠照搬西方的规则、数据、装备来感知它的形象,那么两年后的今天,这位新朋友已经变得熟悉,于是可以更加松弛相待了。
抛开时尚与装备,越来越多人不耻于承认自己更加喜欢松弛与佛系的户外。
尽管显得有点缺乏“挑战精神”,但这正是更像“中国人”传统认知的户外。
什么是中式户外?
翻开旧相册,看看和爸爸妈妈的出游旧照。
虽说中国并没有独自孕育“户外运动”概念,但中国人的玩兴自古可就不少。
近了说,小时候爹妈带出去爬山郊游,铺上塑料布野餐,餐后走一走便是老华夏原教旨主义徒步。
远者如苏轼、李白,行迹遍布中国,诗词摘录出来看,便是一部旅游辑录。
小红书@铁头雪糕
正如“抱树疗法”并没有任何注册专利的起源,全球各地的居民都曾在历史中不约而同地寻求同一种慰藉。
户外也从来没有“发明权”,它平等地存在于每一个文明之中。
但地理学家段义孚在《恋地情结》中所指出,人类通过身体感知世界,不同的地理影响人类的感知,因此不同地方的人对于世界的美学欣赏趣向与土地情感不尽相同。
虽然都是户外,多山地丘陵的中国与多平原的欧美体验必然也不尽相同。
“户外运动”来自西方户外的延伸,代表征服和挑战。
如同高尔基的海燕,海明威的船夫,它诞生于西方哲学,相信人能战胜自然的力量。
而中式哲学中,自然从来不是被征服的对象,而是“共生”的朋友。
中国人的传统户外中,户外是用来赏玩与观看的。
同样需要徒步、攀岩、游水、越野,但这只是抵达目的地的手段,而非目标。
所以千年文脉之下,常见寄情山水,但很少听闻歌颂路途的诗篇。
直至民国,最开化的一批学生仍是“四体不勤”。
1911-1918年,清华建校之初,为了逼迫学生运动,还特别实行过一个古怪的校规。
校规名为“强迫运动”,每到下午4点,全校寝室、自修室、图书馆、食堂一律大门紧锁,逼得学生无处可去,无法躲起来读书,只得老老实实参加体育运动。
清华体育教师马约翰指导学生锻炼
中式户外的底色便是松弛的,如果说西方户外重点在于运动,在于路途,那么中式户外的重点则在于感受,在于终点。
对于铁头雪糕来说,这也是她在户外中最为着迷的体验。
那种状态,不只抱树可以体验到,我在户外和自然的环境下,只是坐在那儿,面朝着雪山、湖泊、沙漠、公园,静下心来的时候,都可以进入那种状态。
徒步非常简单的小线路,安静下来的时候,能听到很多平时不会注意到的声音,有虫鸣流水,有树叶沙沙,能感受到脚踩到的是苔藓,非常松软。
今年去川西徒步,我面朝雪山坐在一个大坡上面,身下就是峡谷,我就坐在那里一个小时,看云,看雪山,看雪山被云吞掉,又吐出来。我喜欢地理,虽然眼睛看不到,但能想象到地壳被挤压,山脉隆起,冰雪凝结,切割山脉,形成角峰,还有冰川携带巨石在地面下隆隆向前滚动……
彼时最能理解曾经学过的诗句: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所谓佛系,原来正是中式户外远隔时光的文脉。
户外从来不必多么庄重与严肃,不需要重金的装备与繁琐的筹备。
抛开身份标签与定义,它只是一场独属个人的体验,只是出去,和自然接触而已。
正如日本青年文化圣经《POPEYE》初版卷首那句耳熟能详的格言:
“我们应该利用所有的闲暇时间去运动,无论那活动多么轻松。”
无论多么轻松的活动,都是无可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