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咝……”当脚趾经过“圆弧”的最高点时,她总要发出这样的声音,游丝一般,很难察觉。她死死攥住椅子的扶手,努力克制着疼痛带来的叫喊的冲动。
杨力维正在让“生锈”的脚踝重新灵活起来,同时修复歪斜的生物力线。刚到奥士恒诊所时,她左脚踝的活动度只有90度,8天过去,已经有了107,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趁着喘口气的工夫,她回过头来向我介绍康复进度,表情恢复了往日的轻松,两条窄窄的卧蚕浮现出来。
90度什么概念?它意味着脚背完全不能向上勾,她就是拖着这样一只脚,在刚刚过去的WCBA总决赛场均轰下21.3分4.7助攻,险些完成个人的四连冠壮举。
赛季结束,她来不及休息,第一时间就赶到北京,对左脚踝进行康复治疗。因为接下来,她即将赴美挑战WNBA,若想获得火花队教练组的信任,她的左脚踝必须恢复到最佳状态。换句话说,眼下的康复之痛,是她圆梦WNBA的必由之路。
对于痛觉,杨力维似乎有着超凡的忍耐力。这种忍耐力的极致表现,莫过于“不打麻药缝31针”的经历。
那时,杨力维还在广州伟伦体校读书,跟队友打闹时,门上的玻璃破裂,碎玻璃全都“淋”在了身上。体校医务室里,两个医生帮她缝合,大大小小的伤口加起来足足缝了31针。在此过程中,她一滴眼泪都没掉,陪着她的队友却是泣不成声。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杨力维卷起裤管和袖管,向我展示那次血腥缝合的遗存。
不怕疼——或者说能忍,大概算是一种天赋,篮球运动冲撞、倒地频繁,运动员首先要克服的就是对疼痛的恐惧。此前的总决赛里,杨力维带伤的身体一次次高高跃起,又在猛烈的对抗之下重重跌倒,但你看不到她有任何的犹豫。
“专注于场上,就会忘记疼痛。”杨力维说。
篮球场上,没有什么令她感到畏惧。篮球场之下,毛毛虫是她的“克星”。小时候,她还害怕走夜路,总怀疑有人在夜色中悄悄地跟踪,每次都要边喊“妈”边跑回7楼的家,她调侃说:“我跑得快可能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痛觉神经的“迟钝”,让疼痛难耐她分毫,内心世界的丰富,却总放任情绪冲决她的泪腺。“感性”是跟她做了十年室友的黄思静对她的评价。
3月26日,在耐克专为女生篮球社群打造的无畏金兰·破圈球局的活动中,一件写满球迷祝福的T恤一出现,杨力维的泪水就决堤了,她调侃这煽情的环节让自己哭花了妆。而当同为中国女篮队员的杨舒予读出亲手写给姐姐的卡片时,她又是一阵潸然泪下。妹妹是这样写的:“从19年到现在,你一遍又一遍地证实这世上没有偷梦人,放手去追梦吧,等我。”
如果不走近她,你一定会被她刀削般的下颌线以及锐利的双眼“欺骗”,误以为她冷峻且孤高。其实不然,真正的她外冷内热,心思细腻。
在队里,她是队长,给队友们准备盲盒之类的小礼物,在闲暇时组个宵夜局,这都是常规操作。有时候她还会跟黄思静分头去做年轻人的思想工作,因此得了一 “知心大姐”的绰号。“可能我比较能叭叭,要不然怎么会给我安排这么多采访。”一席话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接受采访时,杨力维绝不拒人千里之外,但她同样喜欢反客为主。她的反问像一记记刺拳,试探一下,迅速回收,她的个性就在那一瞬间一闪而过。她说话干脆、利落,很少磕巴,也少见其他运动员常用的语气词“吧”,完全是一种应对自如的自信状态。
在无畏金兰·破圈球局与来自各地的女孩交流时,有球迷向她提问:“如果最后关头球队落后2分,你会选择自己还是队友来执行最后一投?”她没有任何迟疑:“我。”
杨力维无疑是自信的,她说她没有篮球偶像,唯一的偶像就是她自己。但她有自己喜欢的风格,那就是里基·卢比奥,她喜欢卢比奥的组织串联。她拥有出类拔萃的进攻能力,却总是以激活队友为第一优先级,她戏称自己是“服务型人格”,送出一个助攻比进一个球更让她感到畅快。
小时候,杨力维也会偏执,因为被批评而“吃不下睡不着”,随着年龄增长,她对外界声音的在意逐渐下降,她试着与自己和解:“追求完美是没错,但完美是永远不可能的……我会在意(批评),但很短暂,接下来还是会保持坚定。”
她也谈到了去年世界杯期间遭遇的质疑。前6场比赛,她的得分分别是14、12、0、8、8、11,尤其与美国队一战,她4投0中得分挂零,这场比赛让她遭遇了不少质疑。“杨力维打不了硬仗。”论坛上,一条高赞评论这样写道。
当我说到“打得不好”时,她适时地纠正:“我没有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好,可以更好,但不能说不好,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批评和质疑没有动摇她的信心。半决赛,面对核心球员缺阵的不利局面,她里突外投,一次次撕开东道主澳大利亚的防线,中国女篮最终涉险过关,28年来首度打进世界大赛决赛,她也得到18分4助攻,两项数据分别是全队第二、第一。
这场比赛,是无畏金兰的终极绽放。杨力维身披国旗的定格瞬间,也成为了许多篮球女孩深深印在脑海中的画面,激励着她们走上球场,成为无畏金兰中的一员,直面困难、无畏追梦 ——29岁的少儿篮球教练安静就是其中之一,她把那张照片设为朋友圈的背景,甚至还特意留起了长发,“那张照片超酷,酷到了我的心里面。”
轻与重,是人类社会一对永恒的矛盾体。在杨力维身上,如果说疼痛、质疑是轻,那么责任、梦想就是重。
常规赛第2轮,她在一次突破时90度崴脚,这次受伤让她常规赛出勤率只有一半。其实算上中间的窗口期,她完全可以离队去好好治疗自己的脚踝,但是她选择一直跟队。“我们有新的教练,有新加入的队员,我希望我的存在能给他们带来支持。”她说,“当然,首先我也要确认它没有严重到需要出去的程度,我相信球队给予我的保障。”
备战东京奥运会期间,女篮肩负着巨大的压力。正常情况下,压力大时,杨力维喜欢约上黄思静她们去唱歌,把胸中郁结喊出来就能好一些。但受疫情影响,她们的世界缩小成公寓与体育馆之间那短短的一段路。不过她也说了:“那些解压的方法,归根到底是辅助。解压的根本是训练,我在训练中找到一个什么问题,然后把它解决掉,让自己振作起来,这样支撑着往前走。”
说得通俗一点,杨力维这种人,天生的劳碌命。真让她卸掉所有的重担,她反而无所适从。诚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去年2月-5月,她离开篮球场差不多有100天,可她感受到的不是轻松,而是巨大的焦虑。
在塞尔维亚打完世界杯预选赛后,中国女篮正准备回国,队内爆发了疫情,大家只能一再隔离,杨力维、杨舒予加起来总共隔离了83天。起初她很兴奋,“终于能闲下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了。”
她把日子安排得很充实,瑜伽、训练、读书、听播客,她喜欢姜思达神经质一样的讲述,这让她“莫名感到欢乐”,可越到最后越消极,“啥也不想干。”
“篮球给身体的反馈,哪怕是地板给我的反馈都是零。”杨力维说,她还发现,跟她隔离一样久的妹妹没有出现这种问题,这让她感觉自己“确实是老了”。
妹妹去年才20岁,刚拿到奥运会铜牌,并成为Jordan品牌签约的第一个亚洲女运动员,而杨力维已经是国家队最“老”的队员。对于中国的女篮运动员来说,30岁是一个坎,她正在接近这个坎。刺痛她的不是年龄本身,而是那种时不我与的紧迫感,让她觉得离开球场100天是一件残忍的事。毕竟,她还有一个WNBA的梦想要追。
WNBA,世界女篮的最高殿堂,杨力维将其称作“终极梦想”。此前,中国共有7名运动员登陆成功,杨力维是第8个,同时也是身高最矮的一个。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萌生了征战WNBA的想法,只记得小学就把它作为梦想写进了作文里。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当时我还在打网球,为什么要写WNBA?”
她热爱篮球,但篮球这条路,是父母帮她选的。她到伟伦体校时,身高只有1米51,巨瘦,但她跑得快。她就这样一路跑,跑到省队、国青队、国家队……跑出来一个亚运会冠军,一个奥运会第五,还跑出来一个世界第二。
这条路并不平坦。
2015年武汉亚锦赛决赛,中国女篮输给日本35分,那是杨力维篮球生涯中的一个“劫”。领奖时,她就站在紧挨着日本队的地方,若干年来,只要回顾那场比赛,都绕不开杨力维落寞带点困惑的表情。
那一年,杨力维还只是个场均不到5分的边缘人,输赢跟她关系不大,但用黄思静的话说,不管是不是主力,“穿着国家队队服在家门口经历这个,真的影响蛮大,这个事埋下了一颗种子,以至于之后对阵日本时的心理状态都不太一样。”
2019年亚洲杯决赛,中国女篮再次输给日本。回到北京,杨力维约上黄思静去一家日料店吃饭,后者因手掌骨折没能前往班加罗尔。她俩吃着吃着,想起几年来对日本的战绩,不禁悲从中来,相对着哭了起来。
除了难以战胜的宿敌,还有防不胜防的伤病。2016-2018年,她先后左脚踝骨折、习惯性崴脚、第五跖骨骨折,三年里过得浑浑噩噩。可那又怎样?她依然站在这里,没人能偷走她的梦想。
我特别喜欢总决赛G2的一张照片,杨力维投中三分球之后秀肌肉,鼓胀的胳膊充满了力量。无畏金兰·破圈球局那天,她对全国各地赶来的篮球女孩们说:“(之前的成绩)是你们给我的力量,我也想给你们力量。”
近几年耐克注意到,当篮球女孩们离开校园,她们往往很难找到一起打球的同伴。作为始终支持女性体育的运动品牌,耐克在全国多个城市与各类女生篮球社群建立了联系,帮助她们扩展社群规模,举办线下篮球活动、挑战赛,让更多女孩参与到篮球运动中来。
那天的无畏金兰·破圈球局,耐克将杨力维带到这些热爱篮球的女孩面前,让她们有机会从她的坚定与真诚中汲取力量。到场的社群,来自五湖四海,无论十几岁还是四十几岁,她们对篮球的热爱没有代沟。
安静从杨力维身上感受到了坚持的力量,“从初入联盟到现在,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努力提高自己,她是我的榜样,没事我也自己去练习、去琢磨篮球,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需要提高的技术。”她说,她要打到80岁。刚读大学的雅思感受到了不放弃的力量,她的父母说:“打篮球没有出路的,别打了。”她想的却是“Never give up”。
两年前杨力维曾向我提及,她比较关注年轻人的不良情绪问题——因为经常收到一些含有负能量的私信,她认为运动是治愈不良情绪的好办法,也愿意面对面地去帮助大家。她没有被“三点一线”的生活束缚,她完全可以观照到篮球以外的世界,你已经很难用“运动员”去简单地定义她。
杨力维在上海的行程总共3天。除了无畏金兰·破圈球局,她还参加了“Air Max Day”的活动,参与了耐听播客的录制,并接受了多家媒体的采访。通过耐克组织的这些活动,她不光在拓宽身为女性运动员的边界,也在将自己的影响力通过各种渠道输送到女孩们的世界。
这些年,尽管比赛、训练的任务很重,杨力维还和耐克一起,与篮球女孩们进行力量的相互传递。杨力维与耐克的合作始于2019年,在那个女篮还未爆红、女篮姑娘走在路上不会被太多人认出来的时候,耐克就已经努力帮助女篮姑娘拥抱更大的人生价值。
无畏金兰·破圈球局当天,耐克宣布将在三个城市开放多块无畏金兰限时球场,为热爱篮球的女孩们提供更优质的运动环境,为她们炽热的篮球梦想加一把柴。毕竟,谁知道这样的行动会不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又激励出另一个杨力维呢?
杨力维初到伟伦体校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魏伟,一个身高超过2米的中锋,在她的老家昆明,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女孩子,“我和我妈都吓死了。”而现在,她已经习惯将瘦小的身体推进半空,一次次冲击由2米长人们把守的禁区。WNBA的长人,她也无所畏惧。
正式敲定合同的那天早上,黄思静听到杨力维在叫她,她睡眼惺忪地望去,一瞬间吓得睡意全无——杨力维的眼眶正渐渐泛红。“咋的了力维?你快说话啊,别吓我。”杨力维这才哽咽着说道:“火花队那边给我合同了。”
还在青年队时,每周一、三、五的大早操总要放张韶涵的《隐形的翅膀》,高强度的训练内容一度让队员们对这首歌产生了阴影。而如今,里边有一句歌词,她再听一定深有感触—— “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
此时的火花队,跟四年前那支火花队已经截然不同,管理层、教练组甚至球队阵容,都有了很大的改变。杨力维和她的团队历经好几轮磋商,最终从几支球队当中,选定了郑海霞曾经奋战过的这支队伍。
同时她也很清楚,尽管火花队已是最优解,在WNBA立足仍不是件易事。在天赋云集的联盟,即便是教练许诺的上场时间,也可能随时被剥夺。
这正是杨力维不敢给自己放假,每天花6个小时进行康复训练的原因,这是她最后的冲刺和备考,她要争取给教练组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赢得上场时间。
就像第一次踏进伟伦体校那座嘈杂的球馆时一样,杨力维的内心是有忐忑的。但相比被父母决定的彼时彼刻,此时此刻她内心多了几分坚定和从容。
不久前,她受邀到五棵松观看了艾热和王以太的演唱会,在艾热的带动之下,上万人用欢呼声和掌声为她即将到来的WNBA之旅送上祝福。
一段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杨力维将无畏地迎向那些未知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