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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23的最后一天。阳光,带着鸟儿的啾啾声,穿过窗户,如此温媚。
此刻的我,伸开双手,望向远处群山,才终于发现,自己出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年,挺过去了。
一、
我最凶险的时刻,是出生那一天。“你生下来了,却没有哭。”我妈妈说。她既着急,又心慌,更沮丧,因为,前一年还生了一个儿子,“也是一样,不会哭,产婆给呼气,说呼不动,后来拿去埋掉了。又长又大,一身红扑扑的……”
如果仍是上次的产婆接生,我大概也会就此夭折。幸运的是,这次是在医院接生,医生用了吸球,很快理顺,我哇哇大哭了。“其实是小问题,这时我才知道,你哥哥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
与死神擦肩而过,那一次,我对凶险一无所知。
凶险与艰难不同,凶险往往是猝不及防的遭遇,而艰难,则是与凶险无数次相遇,直至朝夕相处。
二、
2023年有许多告别。
1月1日,《城市画报》发布休刊公告:“梭罗说,城市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因为这本杂志,无数孤独的人相遇、相聚,这次要说再见了。”这份杂志创刊于1999年,共发行了462期。
6月30日,匈牙利《维也纳日报》宣布休刊,这是世界最古老报纸,他们对自己的总结是:“320年、12位、10位皇帝、2个、1份报纸。”1703年8月8日创刊时,他们就立志客观报道新闻,“没有任何修辞或诗意的粉饰”,“传达清醒的新闻”。末任主编托马斯·塞弗特说,与数百年的报纸决裂是“野蛮的破坏行为”。但他的义愤难以抵挡日发行量8000份的经济困境,即便最后一期,也只增至5万份。
是的,问题在经济。而经济的背后,是人们的注意力。
2023年12月,《杂文选刊》也宣布停刊了。在2008年时,他们曾宣布发行量突破80万,且都是读者自费订阅。短视频时代的人们,正在告别一些东西,不论中外。
最后一期《维也纳日报》和《杂文选刊》
人工智能时代,我们是否依然需要客观、清醒的新闻?流量为王之后,我们依然需要有像杂文一样犀利的“社会医生”?在城市里,孤独的人们,如何才能有真正的相逢?
是的,我们需要。即便,我们告别了《维也纳日报》《杂文选刊》和《城市画报》,告别了天涯社区、伊甸园字幕组和kindle,以及那些曾负责“传递”的人。
三、
在2023年的最后一个月,12月10日,高耀洁医生在纽约逝世,享年96岁,12月19日,江平老师在北京逝世,享年94岁。
今天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听说过高耀洁,因为她的故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这位退休教授曾大声疾呼,自费近百万元印刷防艾资料,救助艾滋孤儿和患者。因为坚韧,因为真诚,她被称为“民间防艾第一人”。接着,政府将重视度提高到国家层面,在上下各方努力与协同之下,正在蔓延的“血祸”被阻击了。中国避免了一次民族灾难,一颗小行星因此以“高耀洁”为名。这个名字,凝聚了中国人对社会边缘弱者最深切的悲悯之心。
然而,2009年,女儿曾给她写信:“你在走让国人谩骂的路。你继续这样折腾下去吧。等你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你身边。你将在孤独和寂寞中死去。”
最后14年,她带着一身病痛,几乎足不出户。这是怎样的孤独与寂寞?在最后的书稿中,这位爱国者引用于右任先生《望大陆》来表达思乡心境: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江平这个名字,普罗大众知之甚少。事实上,因为他参与了诸多立法工作,他的工作深嵌大众的日常生活,《民法通则》《合同法》《信托法》《国家赔偿法》《行政诉讼法》《物权法》《民法典》等等。他一直在表达,其中,流传最广的,是这两句话:法治天下、只向真理低头。或者,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中国政法大学校长任上任期如此之短,却被称为“永远的校长”。
也是在江平逝世的那几日,上网文书超过1.4亿份、访问量超过1000亿次的中国裁判文书网,正面临文书上网率大幅下降的考验。人们都在关心,走至中途的“司法公开”,作为建设法治社会的破局点,将走向何方
在“法的门前”,江平老师与我们告别了,我们这个社会,是否需要坚守“法治”的信念?在远离我们视线的地方,高耀洁医生和我们告别了,我们这个族群,是否还需要她那么浓烈的对弱者的悲悯?
答案当然为“是”。
只不过,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四、
有些告别,猛然,剧烈。比如李玟。
我万万没想到,原来,这位活力四射、一以贯之的乐观明星,竟然是带着幼时手术失败的旧伤,用一只腿支撑了28年的舞台唱跳,甚至,在最后时刻,她仍然带病冒险登场。
一个“用生命努力唱歌”的人。
我万万没想到,阅尽繁华的她,会因为娱乐圈里几个萍水相逢的年轻草根歌手遭到不公平待遇而拍案而起,怒斥节目组。我更万万没想到,当这样一位国际巨星勇敢站出来为他人发声,竟当众受辱,乃至,当哭诉音频在逝世后流出,节目组和公司竟接连发布那种闻不到人味的声明。
我翻找出上世纪90年代她刚出道时的那些通告视频,原来,一众“假人”里,她的友善和天真竟是一以贯之。
李玟的告别,是因为“抑郁症”——她因为热爱音乐,因为追求公平,因为勇敢发声而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她为何绝望?抑郁是社会疾病,她的忧伤并不隐秘,她的愤怒也为我们所清晰目睹、听闻。
即便在告别世界的最后一天,她仍然不忘给大家留下语音,鼓励大家相信爱和温暖。
她不只是一个歌手,更是一个好人。
李玟长眠于武汉
无数人的眼泪混合在了一起,因为美好的消逝,因为人们亲眼目睹却无力阻止的戕害。然后,在那些勇敢发声作证的周菲戈等年轻歌者身上,在无数网友的声讨之中,人们重建对爱与温暖的想象。
和李玟最后的留言有些类似,在2023年11月11日,当江苏常州一位中年男子向世界告别时,在朋友圈里留下最后的话,带着“祝国泰民安”。我并不知道,在那个凌晨,从0:24到4:36,他是如何穿过那已经暗淡下来的心灵世界,但我确信,在最后告别时刻他仍想传递善意与温和。他有许多自责,却没有一句指责。
一些不该消逝的生命消逝了。如果我们能认真倾听他们的一腔衷肠,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也许抚摸那些旧痛会消解新愁,也许愁痛能接受愁痛作伴。
这一年还有许多的告别。在这些告别中,我们也注意到更广阔的世界。一个得到旧学熏陶又随着改革开放逐步成长起来的人,如何在上探索可能;一个才华横溢的“鬼才”,如何自我地、情真地画画与做人;一个未及进入社会的清华学子,中毒之后如何经年累月地聚集陌生的人们对真相的接力追逐。
即便有遗憾,他们的故事也展示了无数的可能,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关键的启发是:将繁华刨去,我们要回归对每一个个体的人的关注。一个人,不只是一个数字、一个符号、一个能量单位,在戏剧性、模式化的叙事之中,我们可曾仔细审视过普通人日常的选择及其意义?我们可曾深入探索一条街道、一栋大楼,可曾探索曾经住在那里的人?而最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可曾充分地自我表达?
五、
2023年最大的告别,是对“三年”的告别。
1月8日开始,政府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这意味着,对感染者不再实行隔离措施,不再判定密切接触者,不再划定高低风险区,不再开展全员核酸筛查……这也意味着我们告别“三年”中出现的数百个特定词汇。
比如……
每个词汇背后,都有许多日常与故事。这样的告别,是我这些年来经历过的最大规模的告别。
我知道,在告别之后,应该回到过去那个高效又快乐的状态。我本来也以为可以很快回到过去。然而,一切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当我意识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之后,随之而来的,还有持续的沮丧、无休止的内疚与空虚。那些难以言喻的细节与犹豫,缠绕住了我,我几乎失去了锚点。
我能理解,这里需要绝对的透明,需要消除一切不必要的行为,但我终于还是走向了精疲力竭。我放逐了自己。
今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孤独”是全球公共卫生问题,某国一位卫生官员说,“孤独带来的健康风险与每天吸15支香烟一样严重。”我可以证明,这句话所言非虚。
今天回望,我的2023年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被折叠掉了,其中,一半是被动折叠,一半是主动折叠。这就是我开头说的,艰难。这艰难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自己。我不仅身体上放逐了自己,精神上也放逐了自己。
需要被疗愈的,不仅是人的身体,也包括心灵,甚至可以说,更主要地是心灵。问题必须先被理解,然后才能被解决。
所幸,我是幸存者,而且,还能凝视这一切。
孤独如此冰冷,但同时又另有一种恬静与广阔无垠,就像隐秘沉默的星空。
我文笔平平,无法像《南方周末》2024新年献词那样说“守住不惑的底线……”,而且,我也不知道那“不惑的底线”到底是什么,如何“守住”。我相信的是,许多人也正在和我一样,一边观察内心世界,一边重建日常生活的意义与秩序。
是的,告别之后,我们需要疗愈与重建。
重建从小事开始。“日拱一卒,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我庆幸自己在十年前就把这句话写在呦呦鹿鸣这个公众号上,在现实与内心的两个世界,都需要日拱一卒。我将仍然努力“只为苍生说人话”,但会更加关注自己,向众人呐喊,也向自己呐喊。
我知道,有一个很长的故事,等待我去叙说。只有叙说,才可以让那些告别最终归于平静。
日月更替,我们从长夜里走来,又再度走入长夜,直到黎明。现在,我以一个幸存者的身份,开始新的一轮远足。
也许,人的灵魂并不只有一个,因为,我分明看到,在那些旧的灵魂碎裂、分离的缝隙,每每会生出新的来。
20231231呦呦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