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加缪的名字家喻户晓。而访谈作为一种直抒胸臆,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作家最一手的想法,让我们一步跨入加缪的人生现场。
《孤独与团结》一书收录了诸多加缪的重要访谈,这些访谈几乎跨越加缪的整个创作生涯,全面、直接地呈现出加缪对文学和他所关心的问题的思考,以及思想的演化。
我们以写作为关键词,摘取了访谈的部分内容,从中能一瞥加缪的写作生活,也能了解加缪对自己作品的理解,能看见加缪对艺术家身份的阐释,也能切实学习到这位卓越作家的工作方法。
下文摘选自《孤独与团结》,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阿尔贝·加缪
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
01.谈自己的写作生活
——“没有我的艺术,我大概没法再生活下去”
您是在您人生中的哪个时期明确意识到了您的作家志向的?
“志向”这个词也许不太准确。我在十七岁左右的时候想要成为作家,与此同时,我心里隐约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作家。
您当时想过某种第二职业吗?
教师职业。因为急需收入。不过我总想拥有某种第二职业,以此确保我工作的自由。
为了调和您创作者的工作与您自认为必须扮演的社会角色,您感觉有困难吗?这对您而言是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当然。不过“社会关切”在我们的时代最终变得如此面目可笑或可憎,以致它帮助我们从这个问题中稍稍解脱出来。尽管如此,当别人被塞住嘴巴或关进监狱的时候,写作就成了一种微妙的练习。为了名誉不失,在任何方面都必须记住,作家为他的作品而活,为各种自由而战。
身处您的作家人格中您觉得舒适吗?
在我的私人关系中非常舒适。不过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份职业公共的一面,它正变得让我无法忍受。
假如为了某种理由您必须停止写作,您认为您依旧可以快乐美满吗?您在《卡利古拉》中提到的“大地与脚掌简单的融洽”是否足以弥补文字表达时的那种幸福呢?
更年轻的时候,我也许可以不写作也过得快乐美满。哪怕在今天,我依然拥有巨大的天赋去感受那种无声的幸福。不过现在我必须承认,没有我的艺术,我大概没法再生活下去。
您认为您主要的作品已经写完了吗?
我今年四十五岁,我依然拥有足够惊人的活力。
在诺贝尔奖之后,您曾经成为媒体的目标,在那些人格攻击面前,您最开始的反应是什么?
啊!最开始是痛苦。一个没有在人生中进行过任何挑唆的人,突然受到过度的夸赞和过度的侮辱,这对他而言同样难以忍受。然后,很快地,我重新收获了一种看法,靠着它我得以忍受一切不利局面:这些东西都是命中注定的。您知道一位伟大的孤独者(尽管这不是他的本意)说过的一句话吗?“他们不爱我。这就是不去为他们祝福的理由吗?”不,在某种意义上,发生在我身上的都是好事。而且,这些嘈杂的新闻事件都是次要的。
02.谈个人作品
——“我无法想象缺乏风格的文学”
在干过各行各业之后开始写作,这一点在美国比在法国更加常见。您的第一部,《局外人》,使人联想到福克纳、斯坦贝克的某些作品。这是不是某种出乎意料的偶遇呢?
不是。美式技巧在我看来似乎通向一条死路。确实,我在《局外人》中使用过。但这是因为我的意图是去描写一个表面上看没有意识的人,而美式技巧恰好适合于此。随着这一手法的推广,将会抵达一个由自动木偶与本能组成的世界。这将是一种巨大的贫瘠化。这就是为什么在把属于美式的东西物归原主的同时,我愿意用一百个海明威换一个司汤达或者邦雅曼·贡斯当。我为这种文学对于许多年轻作家的影响感到遗憾。
不过您却被视作一位革命性作家。
我不知道这到底想表达什么。如果对自己的技艺提出质询就是革命性,那么也许吧……不过我无法想象缺乏风格的文学。在艺术领域我只了解一种革命,它亘古未变,那就是形式与内容、措辞与主题之间精准的相互适应。从这个角度看,我只发自内心地喜欢伟大的法国古典文学。我的确把圣-埃夫雷蒙与萨德侯爵的作品也归入其中。同样,我也的确把一些当下或过往的法兰西学院院士排除在外。
我想请您为我们谈一谈《鼠疫》的结构。很显然,在《鼠疫》中出现了一连串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出现了许多差异巨大的风格之间的交替,这是您故意为之的吗?
是的。相比您刚刚向我提出的那些大问题,这个问题让我感觉更加自在一些。关于《鼠疫》,我确实对这本书的结构进行过一番深入的推敲,因为它需要某种结构,一会儿我就会说到底是哪种。另一方面,我也同样推敲过如何让这种结构隐而不显。关于第二点,我做得相当成功,因为我之前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我接下来要对您讲述的内容被揭示过。
《鼠疫》法语版封面
粗略地概括一下,《鼠疫》是一个关于某种流行病的故事,它袭击了一座城市,而城市中那些曾经以最平庸也最简单的方式各自生活的人,逐渐在这场流行病中、在这场集体悲剧中被带动起来,最终在疾病的统治之下汇合到了一起,之后,疾病开始退却,这些独立个体渐渐尽其所能地恢复了他们各自的活动。我当时立刻就想到,从总体上需要具备两种风格,一种恰恰涉及那些个体的活动,另一种则与之相反,涉及集体的悲剧,涉及灾难的形成。
如果有一天您重新拿起这本书,您会看到《鼠疫》由五个部分组成。第一个部分就是用我所说的“个体”风格写成的,这种个体风格描述了奥兰市民们的各种际遇,因为这场流行病是在奥兰发生的,并且展现了他们在各自天地中的变化。在第二部分中,鼠疫已经降临了,不过它还没有开始把众人集合起来,所以您会在第二部分中发现两种风格,个体风格再加上一种描述疾病各个阶段的专属风格。在作为全书的第三部分中,鼠疫统治着城市,个体风格立刻销声匿迹,我们在这一部分只会发现集体风格。而在第四部分,从鼠疫开始退却的那一刻开始,相应地个体风格又渐渐重见天日,而在全书的结尾部分,摆在面前的就完全是个体风格了,因为鼠疫已经过去了。
您也许还记得全书完结于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孤独的男人俯瞰着城市,陷入了某种孤独的沉思。所以,在全书的结构之中,存在两种风格极端紧密的交错,在我看来我已经尽我所能地让这两种风格适应于这本书的意图,以及严格来说适应于它的主题。
您的哪一部作品最让您满意?
我从不重读我的作品。我总想做些别的东西,我想做这些事……
您作品的内在发展是否遵循某种提前详细规划的总体计划,还是说您是随着您的写作逐渐发现了这一计划的?
兼而有之。有一个计划,而一方面是时局环境,另一方面是具体实施,都在改变着它。
在您的作品中有没有哪位角色对您而言特别珍贵?
玛丽。多拉。塞莱斯特。
您认为,在您的作品中有没有某个您认为非常重要的主题被您的评论者忽略了?
幽默感。
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您已经完成的那部分作品?
我从不重读它们。这一切对我而言已经死了。我想做些别的东西。
03.谈工作方
——“创造是一种智力与肉体的纪律”
您的工作方法是什么?
笔记,小纸片,模糊的梦话,这一切会持续好几年。有一天,想法、构思不期而至,把这些散乱的微粒凝结起来。于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整理工作开始了。因为我内心过于无序而更显漫长。
在您写作一部作品的过程中,您会感觉到有谈论它的需求吗?
不。有时当我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完成作品时,我对自己并不感到满意。
作品完成后,您会不会去询问某个朋友的意见,还是仅限于您自己的看法?
我有两三位朋友,他们会阅读我的手稿并把他们不喜欢的地方标记出来。十有是他们有道理,然后我就改。
在您的作家工作中,您最喜欢哪个时刻?(构思,初稿,反复修改?)
构思。
您有没有在艺术家身上发现肉体生命与灵感(或者他工作的本质)之间的某种关联?如果有的话,在您身上,这种关联是什么?
在旷野与阳光下的肉体生命、体育运动、身体均衡,这些对我而言是智力工作的最佳条件。说真的,我极少感到自己身处这样的条件之中。不过,我终归知道,创造是一种智力与肉体的纪律,是一种对精力的磨炼。我从来没有在身体失序或萎靡时做出过任何东西。
您工作规律吗?
我在为此努力。当一切顺遂时,每天上午工作四到五个小时。当一切都不顺心……
当您把工作推延到第二天的时候,您感觉对您自己犯下了过错吗?
是的。我感觉自己错了。怎么说呢?我不爱我自己了。
在您看来,如何辨别创造者?
更新之力。也许他总是说着同样的东西,但他坚持不懈地更新着形式。他对重复的韵脚深恶痛绝。
有哪些作家曾经造就了—或者至少帮助您意识到您需要讲述的内容?
在现代作家中,有格勒尼耶、马尔罗、蒙泰朗。古代的有帕斯卡尔和莫里哀。19世纪的俄国文学。西班牙作家。
活着的单纯乐趣会让人精力分散,而艺术创作的使命则要求纪律,在您看来,前者难道不会畏惧后者吗?
哎,是的。我喜欢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纪律严厉而且必要。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违犯纪律也是好的。
您有没有某种生活准则—还是说您是根据某一刻的情况和反应临时安排某种生活准则?
我为了纠正自己的本性,给自己制订了严格的准则。但到了最后,我服从的还是我的本性。结果并不出彩。
04.谈艺术家与当今世界
——“以人的身份参与进去”
艺术家在当今世界中能够做些什么?
我们既不要求他们描写合作社,也不反过来要求他们自己对其他人在历史中遭受的痛苦感到麻痹。既然您要我谈谈个人看法,那么我就尽量谈得直率一些。作为艺术家,也许我们并不需要干涉这个世纪的各种事务。但是作为人,却需要这么做。
那些被剥削或枪决的矿工,那些集中营与殖民地里的奴隶,那些遍布世界、为数众多的受迫害者,他们需要所有能够开口说话的人去取代他们的沉默,并且和他们同舟共济。我日复一日地书写战斗性的文章稿件,参与那些共同的斗争,不是因为我希望希腊雕塑与伟大杰作遍布世界。在我心里,怀有这种愿望的人格同样存在。只不过,相比于尽力让他想象力的创造物栩栩如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从我最早期的那些文章直到我最近出版的那本书,我写了许多,甚至写得太多了,因为我无法克制自己被每天发生的事情吸引,被那些受侮辱与受贬低的人吸引,无论他们是谁。
加缪在其书桌前
正是这些人需要信心,如果所有人都缄口不言,如果只让他们在两种屈辱之间进行选择,那么他们将永远灰心绝望,而我们也将和他们一样。在我看来不能容忍这种想法,而那些无法容忍此事的人,同样无法安睡在他的高塔之中。这不是出于道德情操,而是出于一种近乎生理器官层面的排斥,有人体会到了,有人没体会到。我看到许多人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但我羡慕不来他们的睡眠。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为了不知何种社会宣传去牺牲我们艺术家的本性。我在别处说过,为什么艺术家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不可或缺。不过,如果我们以人的身份参与进去,这种经验将会影响我们的语用方式。而一旦我们不首先在我们的语用层面成为艺术家,那我们还算什么艺术家?我们在人生中积极行动,即便在作品里谈论沙漠或自私的爱情,只要我们的人生是积极的,就足以用某种更隐秘的震荡令这片沙漠和这份爱情中充满人类。
在我们开始走出虚无主义的时刻,我不会愚蠢地为了人性的价值而去否认创造的价值,反过来也不会。对我来说,二者从来密不可分,而我衡量一位艺术家(莫里哀、托尔斯泰、梅尔维尔)伟大与否,就看他能否在二者之间保持平衡。
今天,在各种重大事件的压力之下,我们被迫把这种张力带进了我们的生活之中。这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艺术家在重压下屈服,躲进了象牙塔内或者避难于社区教堂。而我从中看到了同一种放弃。我们必须同时服务于痛苦与美。长久的忍耐,毅力,隐秘的成功,正是这些美德缔造了我们亟须的新生。
最后一句。这项事业,我知道它开展起来不可能不伴随着危险与悲伤。我们应该甘冒危险:艺术家安坐家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不过我们必须拒绝悲伤。艺术家的诱惑之一,便是自以为孤独,事实上时常有人带着某种相当卑鄙的乐趣向他们叫嚣这一点。这不值一提。
艺术家立身于众人之间,处于一个精确的位置,与所有那些正在劳动与斗争的人们相比,既不高也不低。面对压迫,他的使命就是打开监狱,去把所有人的不幸与幸福拿出来讨论。正是在这里,艺术在它的敌人面前为自己进行了辩护,同时恰恰显示出,艺术不是任何人的敌人。如果单枪匹马,艺术恐怕无法确保那种以正义和自由为前提的新生。但如果缺少艺术,这种新生将无法成形,因此将是镜花水月。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必须包含的相对自由,社会,即便是完美的社会,也只是一片弱肉强食的丛林。这就是为什么,一切真正的创造都是给予未来的一份礼物。
我以为,人们经常会在阿尔贝·加缪身上把艺术家、道德家尤其是哲学家混为一谈。阿尔贝·加缪先生,我首先想问,作为这种混淆的受害者,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好吧,这种混淆不可避免,不过假如艺术家对自身的看法有其正确性,那么我想坚持的一点就是,从个人角度,我感觉并且认为自己首先是一个艺术家……
对不起,我不想打断您的话,不过我相信您认为您作为一个人的发展历程与作为艺术家的发展历程是齐头并进的。
是的,在我看来,除了那些亲自体验过的事物,我没有能力谈论其他东西,再引申远一点,在我身上存在某种无能,我表露这一点并无荣耀可言,但除了自己体验过很长时间的事物,我没有能力谈论其他任何东西。在我作为艺术家的工作中,我经常会表达一些感受和想法,去为它们赋予某种形式,这些感觉和想法我早已在心底体验了很久,但在那之前却一直不敢赋予它们这种形式和表达。
“为艺术而艺术”的概念无疑与您操心的诸多问题无关。“介入”的概念,可以说最近这段时间这个词非常“时髦”,但也同样不是您操心的问题。以时下的意义来理解介入,关键就在于用艺术为服务。在我看来,某种更加重要的东西才是您作品的真正本质,让我们可以呼唤这部作品融入其时代。这个说法是否确切?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定义这种融入呢?
融入时代,可以采用这种说法。不过说到底它定义了一切文学领域的艺术。每一位作家都在努力为其时代的赋形。昨天,是爱。今天,对统一性与自由的巨大撕裂着世界。昨天,爱曾以个体的死亡为代价。今天,集体的则令我们承受着世界毁灭的危险。今天和昨天一样,艺术都试图从死神那里夺取一幅关于我们的与苦难的生动画面。
也许这就是今天最难做到的一件事。人们可以时不时陷入恋情。但说到底,一次足矣。不过我们却不能闲来无事就去做积极分子。因此,本世纪的艺术家如果依然待在他的象牙塔里,就会有脱离实际的危险,而如果他永远围着的斗兽场飞奔,就会变得贫乏。然而,恰恰在二者之间,开启了名副其实的艺术所要遵循的那条艰难道路。
在我看来,作家不应该忽视其时代的任何惨剧,并且在每一次心知肚明或者力所能及之时做出表态。不过,他也同样必须保持,或者说时不时重新把握与我们时代的某种距离。每一部作品都意味着某种现实内容,以及一位制作其容器的创造者。因为,如果说艺术家必须分担其时代的苦难,他也同样必须从中挣脱出来,以便思考苦难并为其赋形。这种无休止的来回往复,这种说实话正在变得愈发危险的张力,就是今日之艺术家的任务。也许这就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再也没有什么艺术家了。不过也许并非如此。这是一个时间、力量、自控和运气的问题。
总之,这些就是事情应该有的样子。还剩下现实中实际存在的事情,还剩下当下那些并不那么美好的真相。这一真相——既然我起码感受到了它——就是,艺术家如今正在黑夜中摸索前行,迈着与行人同样的步伐,无法与世界的苦难分离,热切地渴望孤独与安静,向往正义,梦见非正义本身的根源,在身后拖拽着一辆比他本人更加庞大的战车,以为自己可以把它开动。在这令人筋疲力尽的冒险中,艺术家只能求助于他人,而且就像别人一样,求助于快乐、遗忘、友谊与赞赏,像别人一样,求助于希望。
对我而言,我始终在词语中,在丰饶的思想中汲取我的希望。和许多今人一样,我厌倦了批评,厌倦了诋毁,厌倦了恶意,一言以蔽之,厌倦了虚无主义。必须去谴责所谓“理应如此”,要既迅速又坚决。应该与之相反去长久地颂扬那种依然值得做到的事情。总之,正是出于这一点,我是一个艺术家,因为即便一部给出否定的作品,也在肯定某些东西,并且在向我们悲惨而壮丽的生活致敬。
当有人像您一样说话时,他并不仅仅是在为自己开口,也必然在为他人发声,为了某件事情发声。换言之,有些价值对于一些人很重要,他恰恰是在以这些人的名义帮助他们发声。这些人是谁,这些价值是什么?
首先,我每天都感觉到人类的团结。明日,世界可能会炸成碎片。在这种悬挂于我们头顶的危险面前,存在某种关于真理的教益。面对这种未来,品级、头衔、名誉,全都重新恢复了本相:一阵逝去的云烟。留在我们心里唯一的确信,就是确信那种所有人共通的、毫无遮掩的疼痛与某种顽固的希望彼此盘根错节。
在本世纪的斗争中,我总会感觉到那些固执者之间的团结,尤其是那些未能对某种尊严灰心绝望的人之间的团结。我曾经分担过并且依然大量分担着当代的谵妄。但我却从未能够像许多人那样,决定唾弃“尊严”一词。也许这是因为过去和现在我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弱点和不公正之处,因为我在过去和现在都发自本能地知道,尊严与怜悯一样,这种不理智的德行刚刚接替了正义以及已然变得无力的理性。
一个人,他把他的血液、他的疯狂、他微不足道的心灵都献给最多数人共有的弱点,他为了最终认识自己并认识别人,必须借助某些事物。这就是为什么我厌恶那种满足于自身的德行,我厌恶世界上可憎的道德,我厌恶它是因为,它完全和彻底的恬不知耻一样,最终通向对人的绝望,阻止他们用自身过错与功业的重量去承担起他们自己的人生。
艺术的目标,人生的目标,只可能是去增加存在于世界以及每个人身上的自由和责任之总量。在任何情况下,这种目标都不可以哪怕暂时性地缩减或废除这种自由。
有一些作品试图让人屈服并皈依于某种外在的准则。另有一些作品则想要让他被心里最恶劣的东西,被恐惧与仇恨奴役。这些作品在我看来毫无价值。没有任何伟大的作品曾建立于仇恨或轻蔑之上。相反,任何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最终都增加了每一位了解并喜爱它的人内心的自由。是的,我为这种自由发声,正是它帮助我活下去。一位艺术家可以让他的作品成功或失败,可以让他的人生成功或失败。不过,如果他在长久努力之后,最终可以对自己说,他减轻或缩小了压迫在人类身上的奴役之总量,那么,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得到了辩护,他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原谅他自己。
一位艺术家经常由于误解而被赞赏。什么是最让您生气的恭贺之辞呢?
诚实,良心,人性,总之,您知道,那些现代漱口水。
在您看来,您个性中最鲜明的特点是什么?
这取决于不同的日子。不过,常常是一种笨重而盲目的固执……
在您看来,人类身上的什么特点被您摆得最高?
智慧与勇气的混合,总体来说相当罕见,但我非常喜欢。
本文节选自
《孤独与团结》
作者: [法] 阿尔贝·加缪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 大方
副标题: 加缪访谈录
译者: 张博 编译
出版年: 2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