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要
1. 喇家遗址具于黄河北岸二级阶地前缘,按理说是不会受到水患威胁的安全地带。但考古发掘结果显示,该遗址遭遇过和水患等多重突发自然灾难,整个聚落曾被全部覆盖。目前学界对喇家遗址遭受古破坏的结论并无争议,但水患的具体性质、规模、起因等一直是地质学、考古学等工作者争论的问题。
2. 这座因和次生水患毁灭的史前群体性遇难遗址,被考古界称为“东方庞贝”,遗址的人骨和房屋多被红色淤泥包裹。针对遗址的毁灭,目前存在洪水、堰塞湖、泥石流等多种假说,但解释力上各自有不足之处。
3. 无论是喇家遗址灾难还是刚发生的积石山次生灾害,都与带来的砂涌现象(“平地泥石流”)有关。砂涌与对地表破坏力最强的波——面波有关,是地表遭受剧烈运动和破坏后的产物,属于后的典型次生灾害之一。黄河流过官亭盆地,这里的地下水位高,在条件下很容易出现砂土液化现象。
接上一篇,但上一篇其实还没有交代喇家遗址和这次积石山的准确位置关系,以及喇家遗址的关键细节。
地理环境
喇家遗址地处甘肃与青海交界、黄河边上的青海民和县官亭镇喇家村。官亭镇也是民和县的南部副中心。与北部的县城川口镇以及甘肃兰州红古区(连接西宁和兰州的湟水河谷)有高速公路相连。
在群山之中,周边山地白垩纪的紫红色、红色砂岩和第三纪泥岩冲积形成一块三角形的红土盆地,东西底边长14公里,南北高7公里,以官亭命名。
黄河自西向东从盆地南侧舒缓流过,滋养着这片土地,也成为甘青两省的省界。在黄河南岸也就是三角形盆地的西南角,是甘肃临夏市积石山县的大河家镇。
河北岸一西一东则是青海海东市民和县的官亭镇和中川乡,分别都是两县的县域副中心。这里地形平坦,红土深厚,有利于农业耕作,自然人口聚集,也是这次积石山的重灾区。
黄河往上游,是凿穿积石山的积石峡,往下游则是知名的刘家峡。黄河在官亭盆地也深切流过,除了沿河漫滩,阶地高出水面20多米。
喇家遗址具于黄河北岸二级阶地的前缘,南距黄河约600米,海拔高于河面约25米,按理说,是不会受到水患威胁的安全地带。
但是考古发掘的结果,却是这个遗址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和水患等多重突发自然灾难,把整个聚落全部覆盖,是一处罕见的史前灾难现场。
4000年前的一场天崩地裂,对于喇家遗址遭受古破坏的结论并无争议。而水患的具体性质、规模、起因,20年来一直是地理学、地质学、考古学和历史学工作者争论的问题。
4000年的灾难与动容一幕
2000年对喇家遗址大规模考古发掘之初,考古工作者就在整个遗址的东北部发现了四座房屋遗址(编号F1~F4)。
平面多为方形,门朝北开,中心有圆形灶址。两座房址内部都放置着10多件日常所用的陶器,还有中型的玉璧等礼器及石器和骨器等。
而在四座房屋遗址中,三座都有数量不等的人骨遗骸。经现场发掘后完整保留下来,他们在同一时间因同样原因死去的场面,姿态不同、神态各异,但都震撼而令人动容。
其中F4房址内更是多达14具遗骸,包括4具成人、10具幼童,年龄最小的仅2岁。14具遗骸有的相拥而死,有的倒地而亡,有的单个躲在角落,无声诉说着已尘封4000年的惨烈景象。
在中心灶址处,一位成年人的遗骸双手举过头顶,双腿为弓步,死亡时身体还未完全着地。另一位成年人的遗骸则扭曲趴伏在灶面上。
在西南部有5人集中死在一处,一位年长男性用双手护卫着身下的4名孩童,5人或坐或倚或侧或卧,头颅聚在一起。这虽是封存了4000年的一幕悲剧,仍令人惨不忍睹。
让人尤生怜悯之心的,是相距不过2米的F3号房址。在房址东墙下的两人,其中成年女性倚墙蹲跪在地上,右手撑地,左手将幼儿搂抱在怀中,手臂护住孩子头部。
幼儿双手紧搂着成年人的腰部。成年人仰头惊骇,下颚张开,能感受到那瞬时她极度的绝望与恐惧。
这位母亲在生命最后时刻,紧紧抱着她的孩子。虽然她的付出也没能保住孩子的性命,但她的身形也被夺走他们生命的红土永远凝结在这里。她守护了他4000年。
在隔壁房屋门口,还有一位试图跑出房屋,但又最终倒下的青年男子。拼搏再挣扎,爬起又倒下,最终烟消尘落,归于沉寂,融为一体。
喇家遗址就像庞贝古城一样,发现的遗骸都定格在了灾难发生的一刻。但姿态各异、细节突出的人骨遗骸,比庞贝火山灰下灌注的石膏标记震撼得多。
这里固化了无法抗拒的灾难来临那一瞬间,广场、地穴、茅舍中,先民们的惊恐和呐喊,也把灾难面前母护子、大护小的深情留存了下来,至今仍然震撼人心。
这座因和次生水患毁灭的史前群体性遇难遗址,被考古界称为“东方庞贝”,其实喇家遗址的历史比意大利庞贝古城还要早2000多年。
这些永恒定格的场景虽凝固无声,但穿越时空,穿透生死,穿透文字尚未创制时的上古迷雾,慑人心魄,每个人看了都会愕然长叹。
三种假说,三种否定
山河轰鸣的巨响,人类微弱无助的抗争,大地母亲的壮阔与残忍。同样也让人不禁要去探究近4000年前,青藏高原边缘黄河上游发生的那场天地重组,惊天动地的一震。
发掘时显示,人骨和房屋多被红色淤泥(即红粘土)包裹,据碳14探测,这个遗址毁灭的时间大约为公元前1920年。
最早的一种观点认为,古直接摧毁了喇家遗址,人体遗骸留在倒塌房屋内。之后黄河的一次特大洪水终于涨过了台地,滞流沉积的红色粘土包裹了人体遗骸。
这就是认为和后续的洪水没有直接关联,还可能间隔很久。但这种情况除非是整个喇家遗址无人幸存。或者幸存的先民直接逃离,把倒塌棚屋和亲人遗骸都弃之不理。
这也太不合理了吧?亲人死亡,起码的掩埋还是要做吧?而且这种简易棚屋,就想造成无人幸存也太不可能了,就是造成伤亡的概率都不高。这又从何谈起呢?
而且同样极难成立的一点,就是利用当地水文站实测的洪水数据,计算出黄河这段哪怕是万年一遇的特大洪水,也不可能淹没到在二级阶地、高出日常河面25米的喇家遗址。
第二种观点就是著名的2016年《自然》论文,认为古和洪水紧密相连。他们认为引发上游25公里处的积石峡山体滑坡崩塌,在黄河上形成了巨大的堰塞湖。
随后在余震或满蓄后溢流的作用下,积石峡堰塞湖发生部分溃决,把喇家遗址毁灭。在堰塞湖蓄水的前提下,就能制造出比万年一遇洪水还要大的超级大洪水。
这个超级大洪水的流量大约是每秒36~48万方,是黄河官亭段万年一遇洪水流量(约1.1万方)的40倍,足以越过阶地、淹没喇家遗址,甚至摧毁2000公里外的黄河下游自然堤坝,造成黄河溃决改道。
也就是说,次生的堰塞湖溃决洪水最终毁灭了喇家遗址,时间是公元前1920年左右。也就是距今约4000年,与大禹治水的时间年代相关联,进而联系到下游夏朝的建立。
但是,两年后《中国科学: 地球科学》的另一篇论文,以及其他研究者对积石峡地质剖面的研究,对积石峡古堰塞湖堆积遗存的测年,主流观点是距今9000~7000年之间形成,消亡时间则是距今约7000~5000年。
进一步的研究表明,积石峡古滑坡堰塞事件发生距今约8000年前(公元前6000年),应当是沿着积石山西缘断裂发生的一次古,诱发了规模巨大的山体滑坡。
滑坡堆积体堵塞黄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 湖水从滑坡堰塞坝后沿黄河上溯大约30公里,抵达上游循化盆地。但是古堰塞湖没有发生突然垮坝溃决,形成异常大洪水。
巨大的滑坡堆积体持续稳定存在了约3000年,湖水溢流缓慢切割,堰塞坝体和湖逐渐消亡,最终距今约5500年(公元前3500年)左右消失。
也就是说堰塞湖的消亡年代,比喇家遗址古聚落毁灭的年代,要早1500年以上。积石峡古堰塞湖的形成演变及消亡过程,与4000年前喇家遗址的毁灭没有关系。
而且就是简单的推理,也不支持“超级大洪水突然毁灭喇家遗址”的猜想。首先,2008年汶川-北川唐家山堰塞湖的引流崩塌,是有电视直播全程,有目共睹的。
漫顶溢流的水流逐步冲刷滑坡堆积体,泄流槽由小变大,水流把松散的滑坡堆积体越冲越跨,最后才扩大形成咆哮的洪水,前后历时整整四天时间。而不是瞬间垮塌,几十米的水头一崩而下。
而且即便是水头一崩而下,也会有咆哮的水声先声夺人,在山谷中震荡回响,每秒传播340米的声波肯定比浪头更早传播到前方,发出足够的警告。
喇家遗址距离黄河约600米,高于河面约25米,即使有超级浪头从上游袭来,也有足够的感知、逃生时间。而且目前发掘到的灾难房址都背对黄河,门朝北开。
黄河在南边600米外,洪水不可能迅速封堵北向的逃生通道。声浪+距离,人们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冲出房屋逃离危险,不至于几乎都在屋内丧生。
再从常识分析,如果超级大洪水来袭而使人们溺亡,则往往会造成遗体的漂浮现象,甚至还会连同房屋一起冲走,而不是大都以蹲地的姿态陈尸废墟之下,被厚厚的红泥包裹。
而主要的灾难遗址,如3号、4号、7号等这些房址的居室中,都填充了红色粘土层,遗址地层结构自下而上是:房屋古地面-人骨遗骸-红色粘土层-坍塌黄土层。
大量的人类骨骼完整的被红色粘土直接包裹,这说明造成喇家遗址毁灭的原因,应该是复合灾害的结果,更为重要的是红色粘土的突然涌入。
而且红色粘土层上还有坍塌黄土层,可见红色粘土填充之时,并未停息下来,地层还在运动。这就说明了强烈与大规模红色粘土的冲击几乎同时发生,毁灭了喇家聚落。
说到这里,喇家遗址毁灭的原因,几乎就要破解了。此前最接近的就是第三种观点,主要是陕西师范大学黄春长教授研究团队提出的,他们认为这种红色粘土层不是洪水沉积物,而属于典型的泥流沉积物。
也就是突发暴雨泥流造成的。但是,单纯的暴雨泥石流也无法解释喇家遗址的状况——这里南距黄河600米,但是距离盆地北边的大红山最近也有2.4公里,正常的坡面型泥石流几乎不可能影响到这里。
如果是冲积力最强的沟谷型泥石流,那就要沿着聚落旁的卡地沟冲来。卡地沟从环山出口的上游到喇家遗址更有3公里,出山后地势平缓,泥石流降速明显,冲击力也大幅减弱。
当坡度低于10°时,泥石流就开始堆积。根据汶川震区实地调查,要相对高差超过1200米,泥石流才能冲出1500米。而这里的大红山到盆地的高差不过400米,能冲出山口就不错了。
既不是洪水也不是堰塞湖还不是泥石流,那能是什么呢?那就是一个相对少见的现象,导致众多地理地质专家也一时忘记、想不到而错过了。
不幸的现实,灾难原地重现
如今,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土族、回族、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的人们又开始在此繁衍生息。黄河低伏,林木苍翠,麦浪起伏,一股祥和的乡村农家生活气息。
然而2023年12月18日深夜甘肃积石山6.2级,官亭盆地的甘肃大河家镇、青海官亭镇和中川乡因为地质地形因素成为重灾区。
青海民和县中川乡的金田村和草滩村,由引发了局地砂涌,两个村被淤泥冲击包围,有20名民众被掩埋。其中金田村13人,草滩村7人。
当地村民介绍,“泥石流”顺着一条大沟(季节性冲沟)流下,淹没了旁边的道路和房屋,一直绵延4、5公里,波及草滩村、金田村、马家村。
淤泥掩埋面积较大,而且非常松软,把很多平房埋掉,淤泥的厚多在3~4米。在地势低处最深的地方堆积到近10米高。由于现场淤泥量很大,而且因为天气寒冷,砂涌已处于半冻结状态,人工清淤搜救难度大。
救援人员运用雷达、无人机等设备进行地质勘查,紧急调运挖掘机、推土车等大型机械快速清挖淤泥,随后进行人工搜救。
现场救援人员包括、消防、公安、民兵以及民间救援力量,大型挖掘机一直在作业救援。对掩埋失踪人员的搜救工作一直持续到25日以后。
对这里的新闻报道也很多,但几乎所有媒体记者都不知道或者忽略了,在中川乡金田村、草滩村以西5公里,就是著名的喇家史前灾害遗址(官亭镇喇家村)!
从地质上考察,这就是一个地方——官亭盆地、黄河边上、地表平坦、地下水含量丰富的红土堆积构造。从震害表现和冲击上看,也是一模一样的。
至此,无论是公元前1920年、4000年前的喇家遗址灾难,还是2023年、现实的积石山次生灾害,都找到了凶手:带来的砂涌,也就是“平地泥石流”。
破案——引发“平地泥石流”
什么是砂涌?砂涌从何而来?为何破坏力如此强大?很多大发生后,都会出现所谓的“砂涌现象”。
砂涌是地表遭受剧烈运动和破坏后的产物,是后的典型次生灾害之一。对地表破坏力最强的波成分——面波,是一种上下揉搓式的运动。
由于面波的揉搓,地层较深处的水被挤压到表层,地下浅表的沙土与地下水混合会形成强烈液化,表现出一种“液体”的状态。
这跟地下含水层的含水量、深度有关,也跟挤压变形的程度有关。这种液化的沙层受到挤压,会沿着一定的通道直接喷涌达到地表,形成“砂涌现象”。
砂涌具有流动性,类似于泥石流。不同之处在于,泥石流直接是在地表发作,而砂涌则是从地下冒出,是“平地泥石流”,更具有隐蔽性。
根据当地村民讲述,和“泥石流”几乎是同时到来的。来袭时,他们听到轰隆隆的巨响,还没来得及反应,泥石流已经奔涌而来。
引发的泥石流主要沿着沟渠向下奔涌,覆盖面越来越宽,以不可阻挡之势摧毁所遇之物,一直冲到金田村和草滩村。不仅掩埋两村多座民居,也造成20人因掩埋遇难,多人受伤。
幸存的村民大多数拥有和居住在二楼,得以避难。淤泥把一层的房屋、猪舍都覆盖,就像是用泥给抹平了。
黄河流过官亭盆地,这里的地下水位高,在条件下很容易出现砂土液化现象。其实在20年前地质与考古考察时,在喇家遗址及其周围地区,地裂缝、砂土液化造成的砂涌现象很普遍。
在整个喇家遗址区域内,有上百处古砂土液化的遗迹,主要表现为砂脉、砂坑、喷沙和局部地面塌陷,地裂缝两侧的古地面发生明显的断裂、错落和翘起。这些都是这里曾经发生的直接证据。
学者们根据古遗迹的规模及这处 古聚落遭破坏的程度,推断震级在7级左右,烈度为9度左右。而在已经发掘的喇家遗址表面,大多覆盖有厚厚的红土层。这就是泥石流过境后留下的红土沉积。
可见,剧烈的地质灾难最终共同摧毁了这座人类的大型聚落。当然,除了关注终于以破解埋藏地底4000年的真相,延续了20年的争议,我们更应关注现实中的人,现实的遇难同胞。